「我們什麼時候去南方吧,聽說那裏的荷花塘成片成片,我們可以坐在小船上一邊賞荷一邊吃蓮子,可美了。」張平一臉嚮往。
皇甫桀沒回應,作為皇帝他可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的。但他把這話記下了,日後總有一天他會帶著張平去江南看看,讓兩人坐在烏篷小舟裏漫遊池塘上。
「前一陣子你在忙什麼?聽柳順說你看上了一個年輕的漂亮太監?」看樣子,這句問話在皇甫桀心中已經醞釀很久。
張平正在喝茶,差點被這話嗆住,「咳咳,這話柳順絕對說不出來。你就瞎想吧!」
「朕知道朕長得醜,」皇甫桀摸了摸臉,幽幽地歎息道:「你真要看上什麼人,朕絕不會怪你。」
「對,你不會怪我,你會直接廢了我的武功把我關在寢殿裏哪兒也不讓我去!」張平翻個白眼,這人心裏想些什麼他能不知道?
皇甫桀陰森森地笑了笑,竟也不否認。
「什麼年輕的漂亮太監,那太監叫梅孤亭,我在宮裏後河邊上發現他的。那時他身上全是傷,正在後河邊刷洗便桶,那一陣子天還很冷,他一大清早就在那裏刷洗,兩隻手也全是傷口,被河水泡得都快爛了。我一看他身後那些桶的數量,就知道那些值殿司的太監在欺負他,把他們分內的活全部扔給他幹。」
「梅孤亭?這倒不像一個太監的名字。」
「你絕對想不到他原來的身分。」
「哦?」皇甫桀感到了一絲興趣。
「我當時看他樣子淒慘,就隨口問了幾句,結果……他理都不理我。」
皇甫桀突地冷笑了下,「這人倒有些心計。」
「什麼意思?」
皇甫桀白眼看他,「隻有你這個傻不楞登的才覺得他可憐。你不想想,就算宮中太監多,他不認識你張大總管的臉,可你身上的服飾足夠說明你的身分。隻要是宮中的人就絕對不可能認不出來。可是他看到你還是跟沒看到一樣,你的問話他也不理睬,明顯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也許他隻是一心尋死呢?比如說想幹脆惹怒我,讓我處死他?」張平不服氣地道。他的直覺告訴他,梅孤亭沒有那麼多壞心眼。
「他一個太監會不知道你張平的名聲?如果換了以前的胡榮倒有可能一怒之下處死他,你會嗎?」
「無所謂。就算他想引起我的注意那又怎樣?我還巴不得他聰明一點。」
「張平,我記得我以前就跟你說過很多次,你要做什麼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可憐誰知道他堂堂一個皇帝心中的無奈?
張平搬椅子湊近他,看左右無人,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想培養幾個人。」
「嗯。」皇甫桀趁機用臉蹭了蹭他貼上來的臉蛋。
「別鬧。我跟你說,我準備把宮裏一些不合格的首領太監給撤換掉。」
「就這事?」有必要這麼秘密嗎?
「切,你別小看太監的力量。別以為你是皇帝就可以不把我們放在眼中,我們要想害一個人,多的是機會。」
「我們?你想害我?」
「別打岔!」張平瞪他,「好吧,他們。我現在這麼小心就是為了不把他們逼得狗急跳牆。先收集他們的罪證,再培養幾個接班人,最後找個機會把他們一網打盡。」
「下道旨不都完了?」雖然知道太監在宮中的力量,可皇甫桀還是沒怎麼把他們放在心中。畢竟對皇家來說,無論是太監還是宮女,不過家奴而已。
「唉,」張大太監拍拍他家皇帝的肩膀,「你不是太監所以不知道太監的本事。你確實可以下道旨把他們都殺了。可是他們手中掌握的一些東西你就永遠討不回來了。」
「什麼意思?」皇甫桀其實很希望張平能坐在他懷裏,兩人互相喂喂小酒說說私密話,多好?可他深深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的夢想,就因為不可能,所以他也越發渴望。
「你以為宮內的東西為什麼會流落出去?你以為宮內珍藏的古董字畫書籍為什麼在民間會有仿製品?還有他們每年貪的那些金銀布帛,你難道不想收回來?而且天知道那些珍稀寶物的真品到底在宮中還是在民間。就算你身為皇帝,難道你就能一一看出你那些祖宗收集下來的寶物的真假?」
皇甫桀皺了皺眉頭,他並不看重宮中收藏,但家裏後院出現內賊就另當別論了。
「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東西,不過一旦到了災年,你那些不看重的東西可是能起大作用。把它們賣給那些高官富戶,這救災的銀錢不就來了。總比你把國庫掏空了好。」
「張平。」
「嗯?」
皇甫桀握住他的手,深情地道:「賢內助啊。」
張平一拳頭把他逼開,虎著臉搬著椅子坐到桌子的另一邊,皇甫桀樂得哈哈笑。
在亭外三丈(注三)遠處侍候的侍人們好奇地偷偷擡頭看,難得看這位會如此開心。一個個不由暗中感歎:還是張公公有本事啊。像他們,別說逗皇帝開心了,就算稍微靠近這位一點,就忍不住想要發抖。
「你查出什麼?」知道再笑,他家高手就要跑了,皇甫桀趕緊止住笑聲,正色道。
「內侍監二十一司,幹淨的沒有一個。就算有不願同流合汙的,為了活命也隻得加入。原太監總管胡榮和原皇後娘娘狼狽為奸,原皇後以為胡榮在幫助她兒子也就是原廢太子斂財,其實胡榮隻不過假借這名義,暗中為自己中飽私囊。
「如今胡榮及原皇後一派失勢,原來同流合汙的一幹首領太監和女官等轉入地下,目前應是內宮司和內務司兩大首領太監為首腦,銀作司和食用司首領太監為輔,繼續暗中蛀蝕你皇甫家的大樑。」
沒想到情況竟如此嚴重,從小就對太監宮女沒什麼好感的皇甫桀臉色冰冷,從眉間劃下的人字形胎記變得血紅。「該殺!」
血淋淋的二字讓張平歎了口氣,皇帝的總管真的不好當啊。
「把你查到的事情說說。」皇甫桀黑著臉道。
「是,陛下。」
看張平特意唱了個喏,皇甫桀心情好了點。
張平想了想,整理道:「基本上對內有內務司盯著,對外有食用司負責聯絡牽線搭橋。二十一司各有職別,東西入宮出宮也各有手段,讓你查不勝查。甚至連浣衣司都能趁洗衣服的機會把東西裹在衣物中由內河流出宮外。
「銀作司的一些太監從很小就開始學習製作首飾,這些人現在不但是製作金銀首飾珠寶玉飾的高手,同時也是數一數二的造假高手。就算有些人不願意,在死亡和利益的雙重驅使下,他們也不得不俯首聽話。」
頓了頓,張平接著道:「你大概不知道書墨司有兩名太監可以模仿歷代好幾位書法大家的字畫吧?太監中可也有不少能人,不過為了活命隻能不顯山不露水。我以前還不明白為什麼招太監入宮一定不能識字,現在我知道了,這都是為了防患於未然啊。
「本來這些太監入宮就算各有本領,一個不小心也會給人發現,可有人包庇那就不一樣了。那些首領太監甚至特意培養這些人,把這些人關在屋裏,隻讓他們日日做活,而且看得極嚴。
「偷盜仿造這些還算是小頭,大頭在對宮外的購買上。衣食住行,哪個不讓他們賺得盆滿缽滿?光是把宮內織造這塊大肥缺包給傅家人,每年從傅家得到的孝敬就不是小數目。如宮中有什麼要建的工程,那就更不必說了。至於低買高進、克扣調換、以次充好,那就更是普通事。」
「那人一直沒發現?他不是自詡天下在他手中嗎?」皇甫桀冷笑,心中已經在想要如何治理這些遺留下來的蛀蟲。
張平知道他說的那人是誰,「這種事每朝每代都有,隻是分情節輕重而已。太皇雖是明白人,可宮內事按理都是由皇後管理,偏偏前皇後娘娘為了原太子殿下,暗中縱容太監和女官們的貪墨,也就讓胡榮等人鑽了空子,竟形成一個將近完整的貪墨體係。」
「聽你這麼說,事情已經查得差不多了?」
「當然。你當我這一年多吃稀飯的不成?」張平驕傲地挺起胸膛,「我不但把他們底下的事查得一清二楚,連後麵繼任的人我都找得差不多。這兩件可沒一件容易事。」
張平一臉等待誇獎的表情,皇甫桀忍不住伸手到對麵去摸他的臉,「我們家小平子真乖,真好。這樣吧,明天我就下旨把你封為皇後,你看……?」
話沒說完,他家小平子就拍開他的手跳出了亭外。
皇甫桀怒,這死太監的功夫看來真得廢掉,連讓他好好摸摸都不肯。
「你還沒跟我說梅孤亭的事。」皇甫桀晃出亭子,走到站在塘邊賞荷的張平身邊。
張平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看著露出尖尖荷苞的成片荷葉,一時詩興大發,負手而立吟了幾首詠荷的詩,皇甫桀應景地鼓起掌,直誇嶽母大人教得好。
張平哭笑不得,無力地道:「不要叫我娘『嶽母大人』。」
「泰水大人?」
「喂!」
「那就丈母娘吧。」不等張平反對,平武帝拉長聲音道:「張平啊,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讓朕見見朕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啊?」
「陛下,你不要為難我。」張平忍怒道。
「這怎麼叫為難?」平武帝委屈道:「我知道了,你不願意我叫嶽父嶽母是吧?那朕見他們就叫公公婆婆好了。」
張平一不小心幻想了一下身高近九尺、一身煞氣的皇甫桀走到他爹娘身邊,用他那張充滿魄力的臉,陰森森地打招呼的場景:
「媳婦皇甫桀見過公公、婆婆。」
……不能想了!不自主地打了個冷顫,趕緊把腦中幻想趕跑,張平真正為難了。去年他讓人送信讓爹娘暫時不要過來看他,今年就說不準了。他爹娘要是來了,而皇甫桀這小子真的發瘋跑去見他們,他要怎麼辦?
「這兩年他們不會過來。你登基不久,朝中和後宮還不太安定,我覺得他們暫時還不宜露麵。」張平隻好找理由推託。
皇甫桀明知他在推託,可也知道他說的是事實,現在的確不是他和張家人見麵的好機會。不過能不能見和讓不讓見那是完全不同意義的事,至少可以看出他在張平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我知道你嫌我醜,才不願讓他們見我。哼!」大塊頭不悅,冷著臉耍小孩脾氣。
「你不是想知道梅孤亭的事?你還想不想聽?」張公公沒多重視他家皇帝的情緒。
沒聽到意想中的安慰,皇甫桀的臉色更難看。
「梅孤亭乃是江南桐裏人,自幼飽讀詩書,十五歲時就考中過秀才,被當地傳為神童。十七歲時進京趕考,卻在臨考前收到家中惡耗,梅家一家二十四口連主要家僕在內一起被捕入獄。那時梅孤亭還不知道家人因何故入獄,也無心考試,當即就和逃出來送信的家僕一起回家,家僕勸之無效。
「哪想等梅孤亭趕回桐裏,竟聽到家人已被全部處死,他也成了逃犯。梅孤亭絕望下,沒有傻得露頭申冤,而是先調查起事情起因。你知道梅家一家被陷害的緣由嗎?」
皇帝老子心中不快,板起臉不理人。張平這才發現身邊人不對頭,苦惱地抓抓額頭,這傢夥怎麼又犯病了?頭疼!「小桀?」
「死了。」
張平噗哧笑了出來,用肩膀撞了撞他,「死了還能說話?」
「朕乃鬼魂。」
「那你現在應該被迎上天了,怎麼還留在這?」
「怨氣太重!」
「哈哈哈!」張平笑得止不住聲,「好好,奴婢這就去請國師來為陛下散除怨氣,免得陛下死了還不能升天。」
這個笑聲有點大,讓聽到的侍衛們人人側目。張公公啊張公公,就算您身為皇上的心尖子肺葉子,可是這種大忌諱的話您也敢說?您果然不是一般的愣。
「你就這麼希望我死?」聽聽,這聲多幽怨多陰森。
「放心,」張大太監拍拍他家皇帝的肩膀,隨口道:「你去哪兒我都陪你。上窮碧落下黃泉,我會一直罩著你。」
皇甫桀……他咧開的嘴不是笑出來的,真的不是。
「梅孤亭甯做太監也要進宮,一為躲避仇家,二來九成因為他的仇人在宮中,而他家致禍的原因也來自宮中。我說的對不對?」
張平眼睛一亮,「小桀你好聰明!」
皇甫桀臉皮抽了抽。
「那你能不能猜出他家致禍的原因?」
皇甫桀沈呤了一會兒道:「他家既為書香世家,而致禍的原因又跟宮中有關。那麼八九乃是宮中收藏的字畫流落到桐裏,被梅家人無意間收購,結果發現那幅字畫大有蹊蹺,調查下查出字畫竟出自宮中。而梅家的調查顯然驚動了一批人,為了掩蓋消息就以莫須有的罪名把梅家拿下並滅口,字畫也可收回。」
「你猜的沒錯。」張平擊掌道:「不過你絕對想不到流落到宮外的是什麼。」
「是什麼?」皇甫桀心情好,順著他的意思問。
張平果然滿足地回答道:「萬壽圖!」
「萬壽圖?」
「對,你還記得當年你第一次獻禮時,原前太子送給太皇的一幅由當代書法名家書寫的萬壽圖?」
「他們好大的膽子。」皇甫桀冷笑。
「當時把萬壽圖賣給梅家家主的人,聲稱這是那位元書法名家後來根據那幅萬壽圖又另做了一幅,但沒想到梅家家主竟與該書法名家有一麵之緣,重金買下該字畫後為求真假竟然特地上門求教,結果差點沒把那位書法名家嚇死。」
張平搖了搖頭,「事情就這麼被洩露了出去。而為了掩蓋露出的馬腳,當時還掌權的胡榮和太子沆瀣一氣上下串通把梅家滅了。就連那位書法名家也遭到牽連,不久後家中失火死於非命。」
「梅孤亭是什麼時候進宮的?」
「五年前。」
皇甫桀眼中有什麼掠過,「我想,梅孤亭在宮中用的應是其他名字和身分,大概是他那個家僕的。梅孤亭為了得到你的信任和幫助,便告訴你他的真名。是不是這樣?」
「沒錯。」張平點頭。
「梅孤亭想要報仇卻無權無勢無錢,唯一可以利用、可以依靠的就是他自己。他做了什麼讓那些太監那麼排斥他?」皇甫桀沒有問梅孤亭是否洩漏了身分,因為他明白如果梅孤亭洩露了身分,現在早就變成一堆屍骨,根本就不會有碰到張平的機會。
張平再次搖了搖頭,沒說話。
「聽柳順說他長得很漂亮?」
「傾城之貌。他進宮的時候才十七歲,閹割後失了男性體征,長得又俊秀,稍加打扮就讓人雌雄難辨。當時又沒人護著他……」張平默聲。
「他是不是利用當時宮中的某個侍衛頭子來保護自己並調查自己的仇家?」
張平點點頭。
「我猜他原本可能想勾搭上太皇或者哪位皇子,可惜沒成功。隻能依附於一個小小的侍衛頭子。梅孤亭,從名字上來看,就知道是個孤芳自賞性格高傲的人,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恐怕他做了太監還是一樣無法把性子全部收斂起來,有了靠山後大概得罪了不少人。」
張平沒有否認。他的調查讓他知道很多事,小桀對梅孤亭性格的分析並沒有出錯。
「我從他嘴裏得到不少消息,五年來他雖然沒有摸清所有的事,但至少路子找到了。可惜太皇離去新皇登基,原宮中侍衛頭目幾乎都被調離。原本罩著他的那個人也被調到京衛軍,而那人本就有家眷,離開宮中後就徹底和梅孤亭斷了聯繫。」
皇甫桀伸手攬住愛人的腰。張平沒有推拒,沈默了一會兒道:「梅孤亭沒了保護,又因為性子曾得罪不少人,結果就被從書墨司調到值殿司,後更是被欺負到天天收集及刷洗便桶,完了還要打掃不少宮殿,每天休息時間都少得可憐。
「偏偏他長得好看,侍衛們因為我的緣故,不敢怎麼動太監。不過那些成年後被閹割的大太監們有時也會拿他戲耍一番,以滿足自己的變態欲望。他在宮中過得很苦。」
皇甫桀和張平半晌都沒有說話,兩人相依著,看清風拂過池塘,看水珠兒在荷葉上打晃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皇甫桀率先打破沈寂。
「你不會因為他可憐就想培養他。這人是不是有什麼特殊之處?」
皇甫桀瞭解張平,知道這人雖然本性善良,可在這麼多年磨練下,並不會亂髮善心。如果那人隻是可憐,張平頂多給他調一個比較舒服的工作,再找人關照一二,絕不會費這麼多心調查他,還想培養他。
張平摸摸腦袋笑了,「什麼事都瞞不了你。梅孤亭是個人才,除了飽讀詩書滿腹才學,他的膽識謀略也不差。當時他以十七歲之齡,在知道仇人和宮中有關後,竟能狠下心腸把自己閹割入宮,其心性不可不說夠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