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百年後,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樣在這暮春時節,一向沉寂的孟津曠野再次喧囂。一隊接一隊的車馬紛至遝來,在離渡口二裏處的那個極其著名的黃土坡前停下,繞高坡紮起營帳,形成一道道轅門。
轅門一共十四道,大小不等,排列錯落有致。每個轅門上各豎長杆,上麵飄著各家旗幟,赤橙黃綠黑白藍,眾色紛呈。
丁未日後晌,申時將至,春風習習吹來,不同顏色的旗幟左右擺動,使人眼花繚亂,難以辨清旗上的字號。
“楚”字旗號的轅門前麵是塊天然草坪。草坪上,服飾華貴、姿態英武的齊國太子田辟疆和楚國太子熊槐各自張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連射三箭。報靶兵士各拿箭靶急跑過來。
兩隻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利矢。田辟疆、熊槐互望對方靶子,相視一笑。
身後傳來不緊不慢的擊掌聲。
兩人皆是一震,回身望去,十步開外處站著年近五旬的韓昭侯。韓昭侯身材矮壯,身著皮製弁服,腰掛佩劍,臉上掛著詭秘的笑,不緊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跨前一步,揖道:“晚輩見過韓侯!”
韓昭侯回過禮,走過來,從兵士手裏要起箭靶,邊審視邊讚:“好箭法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今見兩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虛!”
韓國與魏、趙同屬晉國,史稱三晉。幾十年來,魏國強勢不減,韓、趙皆成魏國附屬,唯魏侯馬首是瞻。韓昭侯繼位後,開始圖謀變革。在公孫鞅赴秦後不久,韓昭侯起用鄭人申不害變法,韓國日漸強盛。五年前,韓、楚發生邊界衝突,韓相申不害率軍四萬與楚對壘六個月,楚襲占韓地宜陽,申不害率軍繞過方城,遠襲楚地宛城,雙方各取對方冶鐵重地,戰成平手。數月後,在魏惠侯調停下,魏、楚、韓三國在上蔡峰會,楚國歸還韓地宜陽,韓國歸還楚地宛城,兩國握手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會,楚與周並列為王,完全可以不來,但楚威王一想窺探中原動向,二想曆練太子,順便給魏一個麵子,也就應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來支應。
因有前麵的過節,也因為韓、魏之間的關係,此時此刻,韓昭侯的露麵就有某種特殊的韻味。楚國太子熊槐望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熱道:“謝韓侯褒獎!”
果然,韓昭侯將箭靶放到地上,語氣甚緩,話裏有話:“聽說秦國殿下嬴駟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楊。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了!”
田辟疆年輕氣盛,長笑道:“韓侯說的可是秦公的那個浪蕩哥兒?
辟疆倒是聽說,公孫鞅初行變法之時,是那哥兒帶頭抗法,自己慘遭割發之辱不說,連其老師公孫賈、太傅嬴虔也受牽連,代他黥麵刑鼻,成為列國笑談!”
熊槐輕蔑地接道:“那浪蕩哥兒不是不來,隻怕是不敢來吧!”
韓昭侯見他語氣狂妄,心頭不快,幹著笑臉回敬:“嗯,殿下不僅敢來,而且未曾誤下魏侯所限的一絲時辰,寡人當真佩服!順便問一句,郢都(楚國郡城,今湖北荊州北麵)離此三千多裏,殿下這一路必是風餐露宿,辛苦得緊哩!”
熊槐冷笑一聲:“回韓侯的話,熊槐一路上遊山玩水,倒也輕鬆快活!要說辛苦,熊槐哪能趕上韓侯您?聽說韓侯接到魏侯傳檄即星夜出發,千裏之途不及三日就趕到了!”
韓昭侯大笑數聲:“哈哈哈,好口才啊!楚王有殿下,當真是後繼有人!不瞞殿下,寡人與楚王也算是知交多年。當年上蔡之會,席間寡人與楚王賭酒,楚王一時不慎,輸給寡人一壇老酒,說是下次碰麵即當奉送。此番孟津之會,寡人本欲不來,可一想到楚王也許會來償還欠下的那壇老酒,兩條老腿就不聽使喚嘍。”
熊槐亦發出幾聲大笑,針鋒相對:“韓侯所言甚是。晚輩臨行時,父王的確拿出一壇老酒,攜晚輩之手囑托說,魏侯召集孟津之會,其他公侯去與不去很是難說,韓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並無他事,隻需將這壇老酒轉交予他。也請轉告韓侯,就說此酒是寡人親手所釀,他若知曉其中真味,須當細細品嚐才是!”
韓昭侯略略一怔,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遠近排列的十幾座行轅,自我解嘲:“嗬嗬嗬,今日看來,魏罃這麵子實在太大,大小列國,哪一家也是抹不開呀!無論如何,此番能喝楚王的親釀,寡人也算是不虛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