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的百姓大多數並不知道白露這日究竟發生了什麼。豪雨持續了三天,日後人們再回憶起來,連那兩次莫名其妙的鍾聲也記不清楚:那真的是鍾聲嗎?怎麼可能敲兩遍?或許是雷聲,因那一天的雷實在太大、太大了。
隻有住在燕子溪甚至沐清池旁邊的百姓會記得,白露過後那日清晨,雨愈發下得滂沱,宮中水池漲水太高,逆流而出。流出來的都是血水,把沐清池和燕子溪全都染紅了。m.X520xs.Com
百姓也並不清楚宮中皇座何時換了人,又換了什麼人。新帝大赦天下,街頭巷尾的人們好奇困惑:兩年前不是有了新皇帝麼?這麼快就死了?
這改換天地的時刻,就這樣在秋季罕見的豪雨中過去了。
岑融沒有死。他被關鎖在大源寺內,剃了光頭披上僧服,就像啞了一樣,沒再出過一句聲。太後的屍身被發現,是因太過思念先帝,痛苦不堪,選擇了自縊。她的屍身被送入皇陵。
新容生下岑融的第二個孩子時剛剛入冬。梁京下了一場大雪,內侍跑來匆匆跟岑煆稟報,是個健康的男孩兒。
十一月又稱長至,新容在大源寺旁的堰橋寺落發為尼,法號長淨。此月下旬,廣仁王宋懷章風塵仆仆入京,求見新帝。他想帶走岑融的兩個孩子。
兩個孩子如今在皇後的照顧下生活,宋懷章軟磨硬泡,甚至出動了靳岄。他找到靳岄,靳岄自然想起在赤燕時他曾怎樣幫過自己和母親。廣仁王要那兩個孩子的原因十分簡單:他一生都不婚娶,沒有子嗣,而這兩個孩子身份尷尬,在皇宮內生活並不見得安穩平靜。他是岑融的表舅,與孩子有親緣,把孩子交給他是最好的方法。
瑾太妃多次勸說岑煆不要留手,不要有多餘的惻隱,應當斬草除根。但岑煆並沒有聽取母親的意見。他和靳岄見了幾次麵,更邀請宋懷章一同飲酒長談。
永和二年,新帝繼位後的第一個除夕,宋懷章帶著兩個孩子離開梁京,啟程返回南境。
靳岄與母親、賀蘭碸一同去送行。宋懷章見到岑靜書,在城門下了馬。岑靜書又一次同他致謝,宋懷章隻是笑笑,問她如今生活如何,是否安樂。等看到靳岄,宋懷章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神情。
“我確實沒想到官家能答應我這個要求。”他與靳岄走到一旁,低聲道,“你究竟對他說了什麼?”
靳岄也是吃驚:“我以為是你說服了他。”
兩人沉默片刻,俱有所感。最終讓岑煆放兩個孩子去南境的原因,或許並不在靳岄、宋懷章身上。
岑靜書和賀蘭碸掀開車簾子,車中堯兒正抱著弟弟呼呼大睡。縱使他是哥哥,卻也隻有兩三歲年紀,話都說不利索,更不知自己的命運在一場潑天大雨中徹底改變。見不到母親時他確實哭過,但哭累了也就這樣睡了。岑靜書小心上了馬車,把一小塊玉係在堯兒身上,摸摸他的額頭:“好生活下去吧,別辜負你爹爹一番苦心。”
宋懷章的車隊路過山下,繞行一圈。他拍醒堯兒:“跟你爹娘道別了。”
堯兒茫然不知何意,宋懷章掀開車簾,抱起他望向山上的大源寺與堰橋寺。堯兒不明就裏,但聽見爹娘,忽然又放聲大哭。宋懷章哄他不聽,歎氣道:“哭什麼?你這樣哭,他怎麼舍得走。”
不出靳岄和宋懷章所料,兄弟倆離開梁京的第二日,岑融在大源寺廂房內自縊身亡。他留下一紙遺書,痛陳自己弑父弑君、戕害兄弟之罪。
正是春節,梁京氣氛熱鬧,人人歡暢。堰橋寺的新尼哭了一夜,那夜世間再無人知道他這樣悄無聲息死去。
岑煆在皇宮花苑的亭中呆坐一夜,亭外潑了一地的酒。他忽然也想起那株被岑融燒掉的山茶花。他不知岑融為什麼這樣頻頻地提起那棵高大的花樹,此時再回憶起來,他仿佛看見亭外細雪中仍有火紅的花盞次第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