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漠已把楊執園的事情告訴岑煆,不出靳岄所料:岑煆並不相信。
“我知道你與官家素有矛盾,也知道他確實對我心存芥蒂……但不可能的,靳岄。”岑煆落座後立刻開口,“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對爹爹動手。”
“他若不動手,如今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不是他而是你。殿下,人心難測,何況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權勢,能抵受這種誘惑的人又有多少?”靳岄問。
岑煆張了張口,閉嘴不言。實在是因為他也是曾無法抵受天子權位誘惑的人,隻不過一切還未開始,仁正帝便沒了,岑融上位,他那剛冒頭的爭奪之心不得不隨之消失。
“靳岄,你坦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查這件事?”岑煆壓低聲音,“是你聽到了什麼風聲?還是……”
“這些起初隻是我的懷疑。先帝駕崩之前已經病重,一直被困在惠妃宮中,情勢可疑。且他對你讚賞有加,對岑融漸漸不滿,為何會突然決定把天子位傳給岑融而不是你?”靳岄微微一笑,“子望不過是心中常有好奇與困惑,所以很想找楊執園楊公公仔細問問。誰料一查才知,楊公公已經消失不見。一來二去,便查出了些古怪端倪。”
岑煆凝視靳岄的眼睛。他想起梁京發生的許多事情,想到這個年紀不大卻城府頗深的青年曾攪動過怎樣的風雲,想起他在碧山盟埋下的雷,他與賀蘭碸設計請來的怒山援軍。岑煆確實從沒有小看過靳岄,但如今坐在靳岄麵前,他眼角餘光瞥見賀蘭碸在一旁靜靜地沏茶,心中突兀地生出一陣後怕。
靳岄比他所想象的更狡猾。
岑煆轉開了話題:“你讓我與夏侯信聯係,莫非早就存有此心?”
“玹王,你可以說我自私狹隘,睚眥必報。岑融曾對賀蘭碸下那樣的毒手,幾乎毀他一生,此仇我非報不可。但若是你再看得遠一些:岑融可以為一己私欲,利用常律寺戕害尋常百姓,甚至對自己的父親……你真的認為他有天子心懷?”
岑煆沉默片刻,隻是仍舊追問:“這與夏侯信又有什麼關係?”
靳岄跟他解釋,梁安崇落馬後,夏侯信就沒了靠山。夏侯信家人大多在京中,職務上與梁安崇牽連甚廣,岑融恨梁安崇入骨,對梁安崇的幕僚自然也不會留好。另外,夏侯信與岑融在定山堰泄洪一事中生了矛盾,岑融不會再信任他,夏侯信即便投誠,也沒有好處。如今夏侯信的當務之急,是尋找新的、可以跟岑融抗衡的靠山,才能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此人吏道嫻熟,心有九竅,雖絕非忠臣,卻是可堪一用的能臣。”靳岄跟岑煆細說當日發生在昌良城與仙門城的事情,“夏侯信最難得的,是他分明已經對這官場、吏途有萬種心得,以他能力,在災厄中自保並非難事。但他心中第一位的卻並非自保,而是百姓。”
靳岄很難說出原諒之辭。但若是放下軍糧之事,放下他自己的恨意,他又清晰地明白,夏侯信是一個值得保留並且值得重用的人。
岑煆靜靜地聽他說話,靳岄從他眼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忍與困惑。“殿下無需詫異。對於當日搶糧之事,靳岄永遠不會原諒。但這兩三年中我經曆了許多事情。人之祈願有千萬種,然而世事複雜多端,人也萬變莫測。我隻要認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往前去就行了。”
“你是在利用我,向岑融複仇嗎?”岑煆忽然問,“這才是你認準的事情。”
屋內一時間靜寂無聲。賀蘭碸抬頭看他,驚詫與憤怒在綠色眼瞳中滾動:“靳岄沒有這樣想!”
“……那你不想利用我,為枉死的先皇複仇嗎?”靳岄十分平靜,笑著反問,“如果你將你我的情誼全都看作利用關係,我也無所謂的。子望隻會記住殿下曾真誠對我,也曾真誠對待賀蘭碸。這並非恩情,而是子望認可你的根據。我隻是認為,你有治管天下之能,那就應該撥亂反正。我能幫你多少,我就一定竭盡全力。”
三日之後,靳岄與章漠等人離開封狐城。離開之前,章漠陪他去靳明照的墳前把屍骸起出,以火焚化,裝在精巧匣子裏帶回梁京。
啟程時分,鎖玉淵上最後的層冰終於碎裂,春水洶湧,從古穆拉塞河一路往下,衝擊沿岸枯槁黑石與碎裂冰塊。冰層斷裂的聲音如同驚雷,冰塊錯雜往下遊移動,轟然作響。
靳岄遠遠看著列星江上湧動的冰,心中有無邊暢快。答應岑靜書,春天時會回去。他做到了。
與眾人揮手道別,靳岄沒有回頭。賀蘭碸騎著飛霄在城門徘徊,忽然拍馬奔馳,追上了靳岄。他一言不發,伸手攬住靳岄肩膀,在他唇上重重一吻。激烈的動作令賀蘭碸肩膀傷口作痛,但痛也成了離別的贈禮,他在疼痛中愈發覺得不舍。
這次分別與以往完全不同。他們毫不猶豫,對彼此的情意也沒有分毫懷疑。寧定的愛和牽掛一同纏繞靳岄的心,他和漸漸停馬的賀蘭碸勾著手指,最終分離。
兩個人沒說一句話,以目光相互遞送無聲話語。
等靳岄從山道上消失,賀蘭碸驅馬上山遠眺。他慢慢唱起許久之前在列星江邊學會的歌。嶽蓮樓耳朵尖,回頭對靳岄笑道:“是那首歌!君是濟川舟楫手,將許事,笑談成。”
靳岄不禁回頭。賀蘭碸勒馬立在山巔,積雪漸漸化去,在這寒冷之處,春意才剛剛沾染樹梢。他長發被春風吹起,身姿挺拔瀟灑,仿佛身懷風霜雨雪都不可動搖的魂魄。
靳岄離去後第二日,賀蘭金英與遠桑等人從周王坡撤回。寧元成回城稟報戰況,賀蘭碸從大哥臉上看出一絲喜悅端倪:“打完了?”
“還沒有,但金羌不敢動了。”賀蘭金英指著城牆上的頭顱,“這東西發揮了大用處。”
原來寧元成接到喜將軍被白霓斬首的消息之後,放鬆了刀穀的巡邏,故意把兩個金羌探子放了進來。探子一路穿過白雀關,卻在封狐城外嚇得半死:喜將軍的首級就懸掛在城牆上,因天氣寒冷,結了一層白霜,看起來愈發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