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碸本不想細談這傷口如何造成,但他明白靳岄很想知道。他受刑時靳岄不在身邊,如今細說這個過程,靳岄便如同與他一起經曆了這錐心刺骨之痛一樣。他痛過,靳岄也要自己痛過才罷休。
衛岩下手之前曾對他說過一句“對不住”。賀蘭碸知道若有選擇,衛岩不會親自對自己動手。衛岩知道他是靳岄護佑之人,更知道他認識紀春明,因有這一點兒親近關係,衛岩留了手。賀蘭碸起初不懂何謂留手,但當刑具破骨入肉之後,他在漫長的疼痛、暈厥和被迫清醒中,不禁生出許多好奇:若是衛岩沒有留手,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常律寺最殘酷的刑官,果真名不虛傳。”
他好不容易緩和一口氣,說出的第一句話便令衛岩無言以對。元宵燈會時賀蘭碸被迫待在籠子裏,但在常律寺大牢中,他至少得以挺直背脊。但這種挺直是以千百倍疼痛為代價換來的,他背上插著刑具,隻有佝僂才可減輕痛楚,但衛岩用刑並不留情,他把賀蘭碸固定在鐵架上,強迫他背脊繃直,那堅硬的刑具以刁鑽角度,折磨他的傷處。解開固定的鐵索,賀蘭碸無法站穩,立刻就會蜷縮倒在地上。此時若再拉扯他背後刑具令他跪直,整座大牢都會回蕩一種可怖的痛吼,像瀕死的野獸發出的最後一聲。
賀蘭碸有那麼幾個時刻確實懷疑自己已經死了。痛楚原來是不可能麻木的,他仍知道痛,感覺到痛,但他喊不出聲,手腳也根本無法動彈。除了呼吸,他再不能做其他任何動作。
“聽說這刑具是高辛鐵打造的。”賀蘭碸笑道,“或許它知道我是什麼人,所以沒有真的把我折磨死。”
靳岄隻是聽著,黑眼睛裏掠過恨,也掠過疼痛和愧疚。賀蘭碸吻去他眼角的眼淚,把他抱在懷裏,輕聲道:“都過去了。我現在很好。”
他知道靳岄為何愧疚:“不是你的錯。”
“……我很記仇。”靳岄在他懷中悶聲悶氣地說,“我要讓他付出預想不到的代價。”
賀蘭碸不喜歡靳岄總把這些掛在嘴邊。因為這一遭意料之外的分別和自己的傷,靳岄變得和以往不一樣了。賀蘭碸口訥,不知道怎麼形容,他隻是感到靳岄的心裏多了一處淤傷,就像自己背上的傷口一樣難以愈合。甚至表麵看去平滑了,按下去,仍能流出血來。
他扔了手裏的烤魚串,牽著靳岄跳進水裏。夜間的海水冰涼舒適,兩人踩著石塊往前走。賀蘭碸半身浸在水裏,靳岄緊張地勸他盡快上岸,以免傷口又有不妥。賀蘭碸絲毫不在意這種事情,他看著天頂的一輪彎月。
海如此遼闊,令他想起春風中綠意絨絨的馳望原。
“我喜歡這裏。”賀蘭碸對靳岄說,“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吃什麼樣的苦,受什麼樣的刑,我全都不怕。隻要能同你一起,世上沒有比這更令我歡喜的事情。”
他抱住靳岄,細細地吻他。海水溫柔拍打他們的身軀,如巨大柔軟的手掌賜予的撫慰。
這一夜徹夜瘋狂飲酒舞樂,嶽蓮樓久違地來了興致,從海門鎮偷來女子衣衫,表演起自己的老本行。幾支舞跳下來,幾乎征服了整個青虯幫。在把吞龍口震得嗡嗡作響的歡呼聲中,鄭舞再三跟章漠確認:“你是他夫人?真的嗎?確定嗎?”
章漠臉色極為燦爛精彩。
第二日,嶽蓮樓掛著唇上的咬傷,去海門鎮還衣裳。他在姑姥山山道上看見幾個身材高大之人正在問路。那些人操著一口帶大瑀口音的赤燕話,嶽蓮樓掠過去一問,為首那位上下打量他,自報家門:“你是大瑀明夜堂的人?我找的就是你們。我乃宋懷章,專程來見靳岄和順儀帝姬。”
那日廣仁王士兵將他們一路護送至姑姥山,賀蘭碸牢記鄭舞的叮囑,沒讓這些人靠近吞龍口。嶽蓮樓倒是坦蕩,直接就把廣仁王一行帶到山洞。廣仁王看著吞龍口的氣勢和洞內規模,嘖嘖稱奇:“借助這天然洞口做窩,瓊周水盜倒是會利用地利。”
靳岄射向廣仁王的那一箭隻令他受了皮肉之傷,箭上自然也沒有什麼蠱蟲之毒,很快被赤燕王宮的醫者識破。赤燕王自然知道靳岄逃離和廣仁王有關,他勃然大怒,立刻將廣仁王趕出了王宮。聖象逃離和象宮崩塌還在其次,數日後應該喂食新蠱的象宮紛紛來報,煉藥人的藥穀一片狼藉,滿穀死人死蟲。沒有新蠱,大象們因疼痛不住吼叫翻滾,無法製服,更有不斷衝撞象宮宮牆,最終逃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