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路返回會客廳,保姆備了一桌酒席,沈國安與關彥庭都已入座,三太太領著一眾女眷在偏門的客廳打麻將,我才準備跨過門檻兒,沈國安忽然喚了我一句,“關夫人酒量如何。”

我腳步倉促止息,“尚可,少喝不礙事,多半杯也醉。”

他示意我落座,似乎不打算放我,我下意識看關彥庭,他正好與我四目相視,眸子內風平浪靜,我明白他的意思,沒有推拒,大方幹脆坐了下來。

沈國安吩咐管家把三太太請到這邊。

他拾起酒盞斟了一杯,“皇糧有限,我也拿不出名貴洋酒招待關參謀長,一壺杜康,喝得慣嗎。”

旁邊的男人更會演,“沈書記好歹有杜康,我平時隻喝二鍋頭。”

我沒忍住撲哧一聲笑,急忙掩唇,沈國安挑眉說關參謀長太清貧,連夫人都笑話。

“沈書記誤解了。”我端平兩臂正襟危坐,“我是氣他上不得台麵,一腔直腸子,難怪他素日不敢出席應酬,總是縮在殼子裏。”我哭笑不得撣了撣他衣袂幾滴水漬,“逢場作戲,你要請教沈書記,他比你在行得多。”

我明裏暗裏挖苦,不給沈國安引話題的機會,他目光幽幽在我臉上梭巡,廳裏壁爐開得極熱,牆壁燒得緋紅,三太太褪下羊絨披肩,搖著一把孔雀毛的蒲扇,一邊抱怨一邊踏進來,“國安,我今天手氣真臭,輸了小十萬了。”

她彎腰偎在沈國安脖頸,滿麵媚態,後者沒搭理,略帶警告瞥她,她實在口不擇言,小十萬扔在麻將桌,一壺杜康的戲豈非是白白演了。

管家攙扶三太太坐在我對麵,戲園子裏我和她鬧得不歡而散,算是半撕破臉皮,她對我自然沒什麼好態度,象征性點了下頭,翻著白眼舀粥。

關彥庭注視著沈國安遞來的酒杯,他未接,而是懊惱自責說,“怎能讓沈書記給我斟酒呢。”

沈國安說,“我有事相求,敬一杯酒,關參謀長不妨給我三分薄麵。”

關彥庭手指戳點著桌沿,發出噠噠的清脆音色,“酒是好東西,更是穿腸藥。李白說,酒可忘憂,也可誤事。”

沈國安轉動著陶瓷杯,“誤事無關酒,是人性太執拗,稍微圓滑些,懂得審時度勢,退一步海闊天空,什麼也誤不了。”

他意味深長笑,“關參謀長是識時務者,還是裝聾作啞的糊塗漢?”

兩個老男人的演技,細節口吻拿捏得入木三分,精湛無比。真正的高手,在勢均力敵的險惡博弈中,是麵不改色揮刀斬落敵人於馬下。

關彥庭終究拿起自己的酒杯,無視了沈國安那一杯,“權力巔峰永遠隻那麼幾個人,掌握絕對的決策權和選擇權。居高位者,妄言對錯,藐視王法,底下的受製於人,既要防明槍,還要躲暗箭,苦不堪言。東三省的為官醜態,沈書記該身先士卒,給我們做表率。”

沈國安舀了一勺糖花生,放在盤子內用勺柄撥弄著,“誰敢無視枉法,我第一個不容他。”

關彥庭眉目間笑容耐人尋味,“那麼沈書記,怕是要清理門戶了。”

沈國安咀嚼食物的動作一頓,他陰惻惻問是嗎?關參謀長講這話,可有證據。

驟降的氣壓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原本就不熱乎的虛假關係澆得頃刻間涼透。

關彥庭鬆開脖頸的深色領帶,沈國安逼他上梁山,非要他為己所用,他也索性不加掩飾,反將一盤。

“貴公子涉獵諸多領域做生意,他的買賣,一旦曝露,東北抖三抖也是輕的。沈書記位高權重,經得住家族巨大風波嗎?這滿室的漢白玉,和田盅,是皇糧支配得起嗎?”

沈國安紫色的舌頭蒙了一層厚厚的青白舌苔,他探出半截,舔過煙霧熏黑的嘴唇,良久才說,“香港的政治生態,警匪同穴,內地是軍政不分家,在其位謀其事,我們改變不了大局,順應就好。關參謀長早已穩居部隊首領,有些事,要麼一早挑破,要麼混沌到底。何況水落石出於你有何好處呢?瘦死的駱駝,也是比馬大。用你後半生政治生涯,換一次功勳,上麵買賬嗎?”

他不屑一顧嗤笑,麵孔老褶縱橫,陰森煞氣,“未必吧。副國級名譽受損,牽扯無數條線,每一條,都不是草根出身的關參謀長,可以掌控的。”

空氣沉默凝固的六七分鍾,偌大的會客廳唯聽見我和三太太銀筷觸碰鍋碗的動靜,便再無其他。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