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永祥截住了他的話:“你沒看昨天大會的電視節目吧?”

“有什麼好看的,那個嵇部長剛說出新老搭配,我就把電視關了。”李迎春不屑一顧地又忙乎起自己手裏的事來,“多虧我這些年辛辛苦苦工作,還有點兒人緣,讓幾個部門給我拉點磚瓦、水泥和沙石料,蓋了這麼一幢小磚房,開起了點撂荒地,計德嘉又大做文章,說我利用職權蓋小別墅,搞小開荒,過田園式生活,幾次讓紀檢委來找我……”

羅冬青問:“紀檢委說什麼了?”

“他們能說什麼!”李迎春氣得喘起了粗氣,“我行得正,走得正……地區和市紀檢委的幾個人來時嚴嚴肅肅,聽了看了,左右為難。聽說把情況向計德嘉反饋以後,計德嘉說是我巧立名目,定為以公謀私。”

羅冬青已聽出看出這位幹部的委屈和對事業的真情,想借他的話繼續了解了解他,也是想讓他通過發泄,泄泄心裏的火:“紀檢委的幹部怎麼個左右為難法呢?”

“怎麼個左右為難法?我李迎春堂堂正正,心底無私天地寬呀!”李迎春忽地站起來,手指著窗外說,“我種的幾畝水稻是從清江縣引進來的,試種成功了。清江縣的縣委書記以稻治澇,富了全縣,我是想試種成功了推廣到老百姓那裏去,我們這裏一多半鄉是澇窪地呀!我種的大棚,也是要推廣到老百姓那裏去,元寶自己有了口岸,出口的蔬菜都是外進的……”他像是沒有把羅冬青放在眼裏,頻頻敲擊著桌子繼續說,“有了這個口岸,把蔬菜價格都抬起來了,這裏老百姓吃菜,差不多要趕上吃肉了!不信你們可以到市場上看看……一個個還口口聲聲共產黨的幹部呢,呸——!”

李迎春的激憤、惱怒,引發了羅冬青的激動和敬仰,要以稻治澇,要發展出口蔬菜生產,像兩把旺火把人的整個胸膛都燒得火辣辣的,這就是元寶市人民通向富裕的兩條路啊!

“李書記,”史永祥介紹說,“這位新任的市委書記就是從清江縣調來的,叫羅冬青!”

李迎春先是一怔,接著主動握羅冬青的手:“這麼巧呀,久仰久仰,清江的老百姓可都說你不光領老百姓致富,還一身正氣……”

“可是,現在的社會到處是歪風邪氣,可不能認為憑一身正氣就能打開局麵,就能幹好工作,有些搞歪門邪道的人往往還紅著呢!”羅冬青像歎口氣說,“李書記,近兩天內你能不能抽點晚上時間到市賓館我住的房間咱倆聊一聊;要不,你定個時間我去找你。”

“不,那怎麼行!我有的是時間,我去,我到你住的地方去……”李迎春從內心裏感動了。

羅冬青是激動、是同情、是感動、是敬意……連自己也說不清了,也許是這些感覺都有,它們在心裏彙合成一股強大的熱浪在翻騰著,衝動著,這是他參加工作以後很少有過的。李迎春也來了興致,心裏想,不管這位年輕的書記最後能不能站住腳,能不能為自己伸張正義,難得他這片真誠相待的心啊!他帶領羅書記、史秘書長和小高看了水稻試驗田和蔬菜大棚,最後非要邀請羅冬青看看他的別墅。他們一坐下,那個使用微機的小尼姑,還有一個中年和尚,急忙洗杯,泡茶,倒水。

“姑娘,看來你是給李書記幫工的啦?”羅冬青問小尼姑,“你能不能給我講講為什麼要削發為尼呢?既然進了寺廟,為什麼又與常人為伍呢?”

小尼姑撲閃一下一對美麗的眼睛說:“李書記人好哇,不像有些當官的那麼道貌岸然。”她瞧瞧羅冬青接著說,“我要是說真心話,不會給我扣帽子吧?”

羅冬青說:“現在這年代還有人亂扣帽子嗎?”

“有啊,”小尼姑臉色沉鬱,“就有的領導在大會上點我,說我對社會不滿,還說,要是那個年代,起碼判幾年。我對這說法更不滿,現在不不是那個年代了嗎!不滿就不滿,能怎麼樣?”

羅冬青說:“不滿就是不滿嘛,我們當幹部的就應該想辦法讓大家‘滿’呀!”

小尼姑笑了:“瞧你這麼說,我不就沒氣了嗎!”她接著講述了自己削發為尼的經曆。她叫呂小貞,是從一鄉中學考進省城大專學醫的。家裏很貧困,媽媽爸爸供她念書花了不少錢,借了債,一心指望大學畢業後有工作掙了錢幫媽媽爸爸還債,沒想到畢業分配出了問題,人事局管分配的說,你們兩個學醫的要一齊分配,現在市醫院隻空一個編製,讓等一等。有個在醫院工作的上屆畢業的校友給她出了個主意說,一定去人事局管分配的那裏表示表示。她回家和媽媽一說,媽媽東借西湊借了一千元錢,給管分配的送了禮。管分配的還說讓等著,等了一天又一天,聽說那個畢業生已經到醫院上班了,她急急火火地到人事局找到管分配的。管分配的說隻請來了一個編製,你再等一等。她仍是實心眼地等啊等,過了一天又一天,很快半年過去了。她去找那個上屆的校友敘說苦處時,校友說,什麼編製不編製的,市醫院超編進老鼻子人了,主要是你表示得太少了。她問需要多少?校友一伸巴掌,她嚇了一跳,啊,五千元!媽媽爸爸供自己念書已經借了三千元的債,這回送禮又借下一千元,全家承包十多畝地,十年六澇不收,好年景收的糧食除了交公糧外,加上養豬,都收不進家三千元錢。她一口氣跑到市郊一塊地邊的樹下痛哭一場,覺得生活的路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不久,聽說市民委給元寶寺招幾名尼姑,每月二百元工資。她來到民委,用譏諷的口吻問當尼姑用不用請編製,民委的幹部被她問得哭笑不得,說不要,工資是從寺廟的管理費裏出,她就這樣一氣之下削發為尼了。

“這麼說——”羅冬青瞧一眼呂小貞,“你削發為尼,是對‘腐敗編製’的抗議喲?”

“可以這麼說吧!”

羅冬青問:“小呂同誌,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管分配的幹部是誰?能不能告訴我那一千元錢給的是不是他?”

“不說不說!”呂小貞連連搖頭,“錢是咱主動給的,又不是人家要的。現在社會風氣就這個德性,我要幹了這種事,以後誰還和我來往?誰還和我家裏人來往?聽說不少地方都是不澆油不轉軸……”

“嗨——”羅冬青長籲一口氣,心想,現在的不少老百姓怎麼都這個心態呢?為了克服窘態,他故意岔開這話題,“你既然削發為尼,意為不染塵事,怎麼又與李書記為伍了呢?”

呂小貞說:“我見李書記為我們老百姓累得太可憐了!”

“喂——”羅冬青問旁邊和尚,“你是怎麼回事?能說說嗎?”和尚直搖頭說,說不說沒啥意思。在李迎春的規勸下,他講了自己的一段在二輕局一個直屬小廠當廠長被撤職的經曆……

羅冬青聽完,心上像掛上了鉛墜,直往下沉,直覺得呼吸困難。他忽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瞧著屋裏所有的人,似乎是想說什麼又什麼也沒說出來。在場的人都清晰地看出,他有好多不好說的話憋在肚子裏,從他那漲紅的臉上又看出,他像是憋住了渾身的勁兒,就是發泄不出來。他示意史永祥要走,先握了小尼姑、和尚的手,然後,緊緊握著李迎春的手說:“迎春同誌,我希望在住處早日等到你!”說完,大步走出了紅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