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見一些喜歡高談戰略的人,一旦遇到校舍倒塌、醉漢鬧事、父母急病而束手無策,變成了一個搓手頓足的無用者。
覺悟者正好相反,平日並不出色,也沒有什麼痛快言詞,一旦遇事則立即火眼金睛,身手敏捷,抓住關鍵,解決問題。原來,他們由於對“無常”的確信,作了“無限”的準備。他們在心態上,建立了一條似有似無、卻無時不在的心理防線。
隻有這樣的覺悟者,才能在危難時刻被眾人信賴。先是被家人、朋友、同事、鄰居信賴,後來又被陌生人信賴。據老輩說,戰爭時期,一遇轟炸,街坊鄰裏都會鑽防空洞,但在防空洞裏如何分配飲食,如何止息哭鬧,何時才能離開,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一個人。這個人,不是村長,不是保安,平日也不多說話,隻在危難時刻牽引眾人的目光。
其實在和平時期,處處都有類似的“防空洞”,處處都有這種牽引眾人目光的人。
在這個意義上,覺悟者是濟世者。盡管,平日像是個潛伏者。
覺悟者深知無常的本相,因而謝絕了有關前途、理想、希望、計劃的種種安慰。在他們心中,真正的前途就是永遠地麵臨不測,真正的理想就是不斷地挺身而出,真正的希望就是有效地解除危難,真正的計劃就是無私地耗盡終生。耗盡了終生也無涉名利,但這恰恰是短暫生存的意義所在。
覺悟者的日常心態之五:一路好奇。
危難來時,他們佑護生命;危難過後,他們欣賞生命。
他們所欣賞的美好生命都未經事先安排,是一種純“自在”狀態。覺悟者由尋找到觀察,就成了佛經中所說的“觀自在”。由“觀”而“悟”,便成了“觀自在菩薩”,《心經》的第一尊稱。
覺悟者,就是這樣的“觀自在菩薩”。
一切美好的生命,都處於創造之中。
創造的主要動力是好奇。好奇,是對不同生命形態的驚訝和探詢,並由此產生一種懸念之力,把已有的不同推向新的不同。新的不同又產生進一步的驚訝和探詢,於是美好的生命過程就在尋找和參與中蓬勃向前。尋找者的自身生命,也因之而生機倍增。
覺悟者一路好奇,一路尋找,一路觀賞,一路欣喜,都不以占有為目的。喜歡的東西占有了,很快就失去了“好奇”,失去繼續前行的動力。
這讓人想起童年的田野。滿眼都是無際的鮮花,孩子們追逐遊戲,翻滾跳躍,已經與田野和鮮花融成一體。這時,如果有一個孩子要采一把鮮花握在自己手掌裏,那就壞了。花莖很韌,采捋時會在手上劃一道口子。采多了,兩手一握,就無法像剛才那樣歡快奔跑了,遠遠落在小夥伴的後麵,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驚呼,為什麼大笑。再看自己手上,花都蔫了。
這就是說,整個草地,全部鮮花,隻屬於兩手空空的人。隻有兩手空空,才能欣賞無數,接納無數。而且,隻有兩手空空,才能輕鬆一路,好奇一路。
這又回到了我所傾心的空境美學。
一路好奇的人,永遠像個孩子。
很多人總在竭力擺脫孩子般的單純和潔淨,總想在生命的底牌上塗上各種色彩,填滿各種文字。殊不知,所有的色彩都會變成生命的鏽斑,所有的文字都會變成生命的皺紋。
隻有洗去了各種色彩和文字,生命才會返老還童,重拾好奇。天天好奇,月月好奇,年年好奇,似乎永遠也“長不大”了。即使到了蒼然暮年,仍然保持著好奇。
一路好奇,直到路的盡頭。路的盡頭,太有懸念了。樂章要結尾了,會不會有一個奇特的高音而卷起滿場掌聲?夕陽要下山了,會不會有絢麗的晚霞而吸引萬人駐足?大河要入海了,會不會有成群的鷗鳥祭奠一個偉大生命的消融?
如果在盡頭還如此好奇,那麼,這個生命也實在是夠輕鬆,夠高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