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在這方麵更是用心,他提出過“心齋”的養生門徑,在《養生主》中又以頗為專業的口氣論述以督脈為經可以保身的經驗,在《大宗師》裏又分析了年長者容貌年輕的原因。
總之,他們都把自己當做一個“修行的齋房”。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本身已經近聖、近仙、近神。道教把他們當做偶像,並不完全是強加。
當然,道教在發展過程中也頻頻與世俗的原始宗教產生了碰撞和融合,那就是自古以來流行於民間的鬼神信仰、巫覡崇拜,以及後來興起的神仙方術和讖緯之學。這一些東西,確實包含著不少荒誕不經的成分,一直被近代學人所鄙夷,我早年也不願觸碰。但是,自從三十年前投身對儺文化的深入考察才明白,我們不應該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投以鄙夷。
八
很多被道教關注的神秘現象,不僅是過往時空的產物。直到今天和今後,還有超越時空的意義。
人們對日月星辰、山嶽河海進行祭祀和崇拜,並非出於知識的淺陋,而是出於渺小的自覺。這種自覺,恰恰來自宏大的情懷。古人的宏大情懷,在於承認天地宇宙對人類的神奇控製力和對應力,同時又承認人類對這種控製力和對應力的不可知悉、難於判斷,因此隻能祈求和祭祀。他們把鬼神、巫覡、方士當做自己與天地宇宙之間的溝通者、傳達者、談判者,就像我們現在發出的與外星人溝通的衛星和電波。
當代科學家霍金,一邊努力探察太空,一邊又說人類盡量不要去騷擾外星人。這種若即若離的心理,道教也有。道教求神拜仙,問天問地,並不希望騷擾神仙和天地,或對它們施加什麼力量,而隻是企盼在它們的佑護下,步步接近天道,並把自己的身心打理得更健康一點。最好,自己也能通過有效修行,成為仙人的一員。
道教後來漸漸融合儒學和佛學的精神,使自己的體格擴大,也曾參與社會治理。但是不管怎麼變易,它的核心優勢,仍然是養心、養氣、養身,而且以養身為歸結。這也是它與儒家、佛家不同的地方。
在養身的問題上,道教雖然有很多規章儀式、氣功程序,但主要還是信賴自然所賜的物質,來行醫,來煉丹。相信大自然已經布施了各種生機,我們隻要尋找、采擷、熔煉。
道教的行醫專家,幾乎囊括了中華醫學史上的絕大多數高位,為這個人種的健康貢獻巨大;道教的煉丹專家,雖然失誤頗多,卻也取得了一係列讓人驚歎的化學成果,造福後人。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還有餘暇仰察天文,俯瞰地理,卜算陰陽,細看風水,讓人們在宇宙天地的大包圍中,獲得一片片不大的庇蔭。
道教人士非常忙碌,但通觀他們的全部所作所為,便能發現,他們在自然大道麵前顯得既本分,又天真。而且,是人類根本意義上的本分和天真。
九
道教也有不本分、不天真的時候。例如,經常與統治者關係過於密切,連“追奉教主”老子也屢屢被當朝皇帝追封為“太上玄元皇帝”、“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這實在會讓清靜無為的老子無法承受。這個“老子”一再擔任皇帝背後的皇帝,可以想象當時道士的數量、宮觀的規模、神仙的名單會多麼龐大。曆史上有不少皇帝因尊奉道教而走火入魔,成日煉丹,耽誤國事,結果也都未能保住長壽。這一些,都嚴重貶損了道教的曆史地位,玷汙了一個重大宗教的文化形象。
其實,所有的大宗教、大學派、大思維,都有可能被統治者利用。被利用,自有被利用的自身毛病,不必全然寬宥;但是,在刪去這些令人遺感的成分之後,它的本體是否還能保持住幾項基本的正麵功能?
這就是我為道教辯護的思路。
有點像麵對一座千年古閘,看它一會兒蔓草遮掩,一會兒鑼鼓喧天,大家就都記得那些蔓草和鑼鼓了,抱怨連連。但最要緊的是,擱置蔓草,擱置鑼鼓,看看這千年古閘是否一直在蓄水、放水、灌溉?如果這幾個基本功能至今沒有廢棄,那就應該為它辯護,恢複它應有的尊嚴。
我發現,道教在抖掉了一身的宮內之氣、邪惑之氣、鑼鈸之氣之後,還保持著幾項硬朗的基本功能,一直沒有廢棄。而且,越到現在,越有光彩。
我的辯護,因此也有了基座。
第一項功能:清心戒殺。
清心戒殺
我一提,大家就會聯想到公元十三世紀前期的大道士丘處機。
沒有一個宗教家有這樣的榮幸,居然與一位征服世界的強人長時間晤談,把自己的思想灌輸給他,讓他局部地改變了戰爭意誌。於是,這位宗教家和這位強人一起進入了世界曆史的關鍵篇章。
由於這件事很能概括道教的魅力,我想稍稍多說幾句。
成吉思汗已經滿足了一切欲望,隻想如何長生了。他打聽到,隻有道教是專門研究長生的,便派人找到了當時道教中最著名的全真道大師丘處機。年逾古稀的丘處機執杖起步,越山涉水,曆時四載,到達成吉思汗的行營。成吉思汗一見這位剛剛走完萬裏長路的老人一派童顏鶴發的模樣就非常喜歡,交談剛開始他就問丘處機,如何才能長生?
丘處機回答是:“清心寡欲。”
這確實是道教的核心理念。丘處機沒有奉上丹藥而是奉上理念,可見是一位勇敢而可敬的道人。成吉思汗聽了深深點頭,可見也是一位高明的問道之人。
此後兩人經常見麵,話題也拓展了。當時成吉思汗正處於西征的激烈戰鬥中,但丘處機對他說:“一定要注意不能嗜好殺人。”
成吉思汗問,得到天下後應該怎麼治理?
丘處機回答:“以敬天愛民為本。”
成吉思汗點頭。
成吉思汗對丘處機非常敬佩,說“天賜仙翁,警醒了我”。他還要左右把這話寫出來,傳給自己的兒子們看。
成吉思汗與丘處機是同一年去世的。成吉思汗在去世前一個月,還下達詔書“不殺掠”,布告天下。
我之所以重視此事,是因為在曆史重大時刻的重大人物麵前,道教的聲音是那麼美好:“清心寡欲”、“不嗜殺”、“敬天愛民”。
第二項功能:參讚天地。
參讚天地
這一功能的完整表達,應該是“參讚天地之化育”。意思是,協助天地自然,保護和養育人類。
居然有這麼一群人,總是在研究著人類生存的自然環境,至大至微,都不放過。曾經有當代學者指出,在最大的意義上,道教一直在碰觸著宇宙生態學和天體物理學。
例如,他們設想天地由混沌而成,然後有萬物,有人類;人類既非由誰創造,也非自己進化,而由“神人同體”的至人漸漸俗化而來。他們又設想宇宙的圖景,其中發現了一陰一陽兩種力量,以及由金、木、水、火、土五種物理現象所象征的五種性能,構成運行和創造。這一切,越到現代,越能與最新的科學思潮合拍。
至於天幹地支的觀念,更是地球物理學的先聲,而且居然積累得那麼完整。曆來在道家的隊伍中,隱藏著很多天文學家和曆法專家。
道家對人類生態環境的研究,更是讓人驚歎。例如一位戰國末期的陰陽學家鄒衍曾斷言,平常所說的中國,隻占世界的八十分之一;世上有“大九洲”,都被大海環繞,彼此不能相通……這些話,在古代,常被文人嘲笑為“閎大不經”的胡思亂想。那麼到了現代,有了世界地理學,不應再嘲笑了吧?
對於天地自然,他們除了研究,更是崇拜。他們堅信人世間一切重要的律令,都來自於天地自然。因此參讚天地,回歸自然,是他們的人生使命。他們反對一切違逆天地、脫離自然的行為。
基於“參讚天地”這一基點,也可以進一步理解道家的一係列觀念。例如,麵對天地自然的偉大意誌,我們都是嬰兒;麵對天地自然的圓滿組合,我們隻能清靜無為……
道家認為,人隻有“參讚天地”,才能融入自然,讓自己的生命成為一個“小宇宙”。大、小宇宙的呼應對話,構成“天人合一”的**結構。
第三項功能:養氣護生。
養氣護生
道教相信,天體的“大宇宙”和生命的“小宇宙”是同一件事,因此人的生命就有可能“長存不死,與天相畢”。他們把人的生命看得非常重要,認為“人所貴者生也”,“人人得一生,不得重生”。因此,應該盡量把生命守護住。
在道教的思維係統中,是什麼把“大宇宙”和“小宇宙”連在一起的呢?答案是氣。他們認為,天、地、人都生成於氣,又以氣相互溝通。道家所謂養生,其實就是養氣。所養之氣,就是元氣。
元氣,宏大又純淨,純淨到如嬰兒初生時的那種無染氣息。一旦雜氣幹擾,元氣就無法完足。元氣因為是出生之氣,必然長葆新鮮,永遠富於創造力。道家在氣功中所實施的“吐故納新”,就是要用吐納的方式保養住這種新鮮而富於創造力的初生之氣。
道教有關“元氣”的理論,有力地支撐起了我對於“天地元氣”的基本信念,這在前麵已經提到,後麵還會以專篇論述。我說過,自己在研究曆史、考察世界、回顧生平的漫長過程中,事事都能感受到“元氣”的彌漫、“元氣”的消損、“元氣”的轉移、“元氣”的複蘇。
把元氣引入養生,顯然是一條暢達之道。
元氣養身,必須通過長久的修煉。去雜,提純,觀天,體地,然後細尋自己身上的氣脈,步步引導,積小成大,沉入丹田,時間一長,便成真人和至人。
道教主張從“大宇宙”提取一些元素來接濟“小宇宙”,這就是采擷自然界的草木、礦物、金屬製成丹藥來治病養生。無數煉丹爐,也就燃燒起來。更多的采藥箱,也就轉悠在山河大地之間。
道教的方士們對於丹藥有兩種追求,一是殺蟲,也就是殺滅人體內的“三屍蟲”;二是煉金,也就是用化學方法讓金屬礦物溶解到人的腑髒間使之不腐。這些行動當然產生了大量負麵效應,造成了一係列嚴重的“醫療事故”。
方士們把丹藥中金屬、礦物的組成,稱之為“天元丹”,把植物的組成,稱之為“地元丹”。更重要的是“人元丹”,那就是由自身養氣修得,也包括“房中術”的“采陰補陽”。
道教把養氣養身作為自己的行為主軸,體現了一種舉世罕見的生命哲學。有當代學者評價它把生命哲學溶解到了生理學、藥物學、化學、冶煉學、理化治療學之中,並非虛言。
在千餘年的丹爐邊、草澤間,道教方士們常常顯得手忙腳亂。但是,他們治病養生、養氣護生的初衷並沒有錯。在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人類為了救助自己的生命做了多少實驗啊,有的實驗大獲驚喜,有的實驗痛心疾首,這個過程至今還在延續。即便在最先進的國家,一種新藥的發明,往往仍要經曆無數正反的實驗,延續漫長的時間。如此聯想,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發生在道教丹爐邊的無數悲劇和喜劇了。
中國首位獲諾貝爾醫學獎的屠呦呦教授,因發明了青蒿素的藥劑而救活了世界上幾百萬人的生命。屠呦呦坦陳,自己對青蒿素的注意,最早出自葛洪的著作。葛洪,又是一位具有裏程碑意義的道教理論家和藥學家。屠教授獲獎,也給這位七百多年前的探索者送去了掌聲。這掌聲,也應屬於道教。
葛洪是一位著名的煉丹師,主張“內修形神,延命愈疾”。他對道教的另一項貢獻,是寫出了在中國文化史上不可小覷的學術著作《抱樸子》,比較完整地建立了道教的神仙理論體係。他認為,仙人不是天生的,而是修來的。“長生可得,仙人無種”,人人都可以通過修煉,叩動仙門。
從葛洪,我們又可以聯想到他的南京同鄉,比他晚了一百七十多年的道教名醫陶弘景,以及比陶弘景晚了一百二十多年的道教名醫孫思邈。這些光輝的名字,還可以在道教的護生長廊裏一直排下去。他們在醫學上的成就,一點也無愧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同行。
這些名字曾經救助過多少生命?無法統計了。無可懷疑的是,他們有效地護佑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的健康。與此相比,那些發生在丹爐邊的“醫療事故”,也不必過於計較了。
養氣護生,生命第一,這是道教的千年堅持。直到今天,每當我們看到地震、海嘯的救援隊伍一遍遍喊出“生命第一”的口號,總會想到道教久遠的恒心。
好了,我就這樣梳理了道教直到今天仍有價值的三項功能,那就是清心戒殺、參讚天地、養氣護生。這三項功能,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呼喚和平、呼喚自然、呼喚生命。在當代世界,還有什麼比呼喚和平、呼喚自然、呼喚生命更為重要的呢?道教在中國的土地上如此呼喚了千遍萬遍,這還不能讓人肅然起敬麼?
那麼,還是要回到我在茅山山壁上刻鑿的題詞:大道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