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巍峨(1 / 3)

“大道巍峨”這四個字,是我為道教勝地茅山題寫的,鐫刻在山壁上已經二十多年了。

不久前在茅山舉辦的一次道教盛典上,我麵對來自全國各地的道長們說,對於道家和道教,我一直有重大虧欠,那就是沒有寫過係統的著作和文章。

巍峨,並非僅指一山。在道家的山峰中,最高的一座離得很遠,已與天際相融,雲霧飄渺。這就是中國第一位大哲學家老子,邊上還有一座高峰,是莊子。但是,在這兩座高峰的另一邊,卻橫亙著連綿的群峰,那就是道教係列了。由於道教把老子追認為教主,把他的《道德經》奉為主要經典,所以道教群峰也把老子當做主峰,連在一起了。

這麼多山峰,風景迥異,因此我們在仰望的時候,也要分兩條路線。

第一條路線,非常安靜,任何人進去,都要把步子放輕。這條路線上有老子之峰和莊子之峰,沿途疏疏朗朗,偶爾有鯤鵬的翅膀從山頭掠過,卻也沒有聲音。低頭看到一些溪流,一些蝴蝶,也都沒有聲音。這裏的一切像混沌初開,天籟方醒,處處滲透出一種神聖的氣氛。這條路線,就叫“老莊路線”。

道教路線

第二條路線,非常熱鬧,任何人進去,都會興高采烈。一座座煉丹爐在熊熊燃燒,一個個似人似仙的方士在排算著陰陽五行。這兒有幾場讖緯儀式正在同時進行,那兒有幾位道家神醫正要上山采藥……這條路線上頗多大大小小的山頭和驛站,有張道陵的、魏伯陽的、葛洪的、寇謙之的、陸修靜的、陶弘景的、丘處機的……山頭上還刻有石碑,標示著各個道教宗派,例如上清派、靈寶派、全真道、淨明道、正一道……琳琅滿目。這條路線,就叫“道教路線”。

兩條路線,兩番風光,兩種生態,加在一起,就合稱為道家。本來老、莊在諸子百家中也叫道家,但我們現在這麼叫,就把道教包括在裏邊了,可稱為廣義的道家。

雖然有了一個共名,但路還要分頭走。

老子

先走“老莊路線”吧。

老子比莊子大了兩百多歲,那就長者為上,先把他請出來。我在本書《終極之惑》中曾提到過他,現在需要專門說一說。任何一個中國人,都應該更多地了解他。

按照司馬遷的說法,當年孔子走很遠的路去向老子請教,老子不太客氣,居高臨下地教訓了孔子一通。孔子出來後對學生說:“我知道鳥會飛,魚會遊,獸會走,卻不知道風雲中的龍到底是什麼。今天見到的老子,就是這樣的龍。”

老子確實不易理解。他隻留下了五千多字的《道德經》,但後世研究他的著作卻浩如煙海。我隻能用最簡略的語言,說說自己最上心的幾個字。

第一個字:道。

老子哲學的最大貢獻,就是《道德經》所迸出來的第一個字,“道”。

他就像古代極少數偉大的哲人,擺脫對社會現象的具體分析,而是抬起頭來,尋找天地的母親、萬物的起始、宇宙的核心。他找到了,那就是“道”。

他所說的道,先於天地,渾然天成,寂寥獨立,周行不怠,創造一切。用現代哲學概念來說,那就是宇宙本源。

道的出現,石破天驚。以前也有人用這個字,但都無涉宇宙本源。老子一用,世間有關天地宇宙的神話傳說、巫覡咒祈、甲骨占卜,都被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原來天地宇宙有一個統一的主體,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無可逃遁。道,一種至高思維出現了,華夏民族也由此走向精神成熟。

從道出發,中國智者開始了“非擬人化”、“非神祗化”的抽象思考,而這種抽象思考又是終極思考。這一來,也就跨越了很多民族都很難跨越的思維門檻。在其後的中國思想史上,隻要出現了為天地萬物揭秘的大思維,就都與老子有關。因此也就可以說,一個道字,開辟了東方精神大道。

老子認為,人生之道就是德。但是,這德不是教化的目標,而是萬物的自然屬性,也包括人的自然屬性。德是一種天然的秩序,人的品德也由此而來。因此人生之德,不是來自學習,而是來自回歸,回歸到天真未鑿的狀態。在這個意義上,德與道同體合一。因此,他的著作叫《道德經》。

第二個字:無。

在老子的哲學中,“無”是一個重要杠杆。他知道,要說明“無”,首先要處理這個字與它的對立麵“有”的關係。

我們記得,從魏晉名士到佛教宗派,都在“無”、“有”之間作過不少論述。原來在中國,論述的起點是老子。而對佛教來說,那是在至高思維等級上的不謀而合。

在這個問題上,老子早早地發表了一個明確的結論:天下萬物生於“有”,而“有”卻生於“無”。既然這樣,那麼,能夠派生出天下萬物的道,本性也是“無”。

無,因為無邊無涯,無框無架,所以其大無邊。由此,道也就是大。合於我們所說的大道。

在老子看來,世上一切器用,似乎依靠“有”,其實恰恰相反。一個陶罐是空的,才能裝物;一間房子是空的,才能住人。一切因“無”而活動,因“無”而滋生,因“無”而創造,因“無”而萬有。

天空因“無”而雲淡風輕,大地因“無”而寒暑交替,肩上因“無”而自由舒暢,腳下因“無”而縱橫千裏,胸間因“無”而包羅宇宙,此心因“無”而不朽永恒。

既然以“無”為道,那麼老子就要論述更為著名的“無為”和“無為而治”了。

老子認為,天下混亂,是因為人們想法太多,期盼太多,作為太多,奮鬥太多,紛爭太多。那些看起來很不錯的東西,很可能加劇了混亂。世間難道要擁塞那麼多智能、法令嗎?要宣傳那麼多仁義、孝慈嗎?要開發那麼多武器、車船嗎?

對此,老子都搖頭。他相信,這一些“好東西”,都是為了克服混亂而產生的,但事實上,它們不僅克服不了已有的混亂,而且還會誘導出新的混亂。

他主張,一個人過日子,應該自然而然,少私寡欲,無憂無慮;一旦當政,對於國家人民,應該“無為而治”,不要有驚人的計劃,不要有過度的設計,不要有頻繁的折騰,不要有太多的手腳。民眾的自然生息,由天地安排,比什麼都好。

一個當政者,是“順其自然”,還是“大有作為”?老子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所謂“大有作為”,必然伴隨著大量的破壞和傷害。而要改變這種破壞和傷害,又必然要采取另一番新的破壞和傷害。

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

這就是“無為而治”。

對於成天忙著種種“作為”的人來說,“無為而治”似乎過於消極。但對老子來說,他們的“積極”才是禍害。

從以後的曆史來看,大漢大唐為什麼如此偉大?因為在立朝之初,幾代君主都服膺“黃老”,其實就是老子的“無為而治”思想。那就有效地推進了社會生態,自然地恢複了城鄉體製。

老子的思想中,“絕學”、“棄智”的觀點常常招來非議。很多研究者從字麵來推斷,認為他拒絕教化、放棄智能,以便讓民眾過一種樂嗬嗬、傻乎乎的日子,達到“低智化的幸福”。如果真是這樣,老子也不必留下這麼一部《道德經》來啟世、教民了。他是周王朝的“守藏室之史”,也就是一個國家級的圖書館館長、博物館館長、檔案館館長、文史館館長。有著這樣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對教學和知識抱一種全然否定的態度。他來不及寫長文來論述這些問題,隻能用最簡短的語言作出斷語,以便驚醒世人。

他隻是告訴我們,與天地所賜的自然生態相比,過於人為的教學和智慧,都不重要。他還發出警告:“慧智出,有大偽。”

第三個字:反。

老子說:“反者,道之動”。那意思是,要讓“道”動起來,讓“無”活起來,就要反著來。

你不想反也不行,當“道”衍伸到遠處,一定不是直線,而必然是反線,因此他又說:“遠曰反。”

老子認為,一切事物都會向著相反方向發展。即使不看發展,它們的組合結構也必然是“相反相成”。

《道德經》用一連串的詞句來揭示這種相反相成的結構,給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例如,“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也就是說,看著缺了什麼,其實是最大的圓滿;看著有點彎曲,卻是最直的坦途;看著有點笨拙,卻是最巧的手段;看著不善言辭,卻是最佳的雄辯……

不僅如此,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看似低調,卻是朗朗大道;看似滯緩,卻是最快的步伐;看似坎坷,卻是最短的路程;看似世俗,卻是最高的道德;看似受辱,卻是最好的自白;看似不足,卻是最廣的顧及;看似惰怠,卻是最後的剛健……

這種相反相成的視角,與《易經》高度契合,是中國智慧的重要根基。

正是這種無所不在的相反相成,使老子得出一個重要的結論,那就是“不爭”。一切對立麵都互相依存,又互相轉化,你爭,不是多此一舉嗎?

委屈了,要通過爭逐來保全名譽嗎?不,老子說,隻有委屈了,才能保全名譽。“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多,多則惑”,自身就是對立麵,那與誰去爭?結論是:“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很多人把“不爭”當做一種避鋒的策略,似乎隻是因為現在暫時爭不過,就韜光養晦,積蓄實力,等待著可以“爭”的時日。老子的意見正相反,不是等強,而是守弱。守住今日的腳下,即使腳下的情況讓別人輕視,也要安心守住,不多思慮。誰都知道什麼是雄健,我卻要守住陰柔;誰都知道什麼是光亮,我卻要守住幽黯;誰都知道什麼是榮耀,我卻要守住卑辱。按照老子的說法,叫做:“知其雄,守其雌”,“知其自,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

但是,要做到這樣並不容易,因為外界已經有很多鬥爭在不斷刺激。由此,老子提出了要求:堵塞一切熱鬧通路,關閉一切騷擾門道,磨去一切逼人鋒芒,化解一切內外紛爭,把自己溶化於自然之光、萬物之常。他把這種境界,叫做“玄同”。這兩個字,我的解釋是:神奇的融合、高妙的大同。

我很想把老子說這段話的原文再抄一遍:“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

處於“玄同”狀態的人,也就是得道的聖人。

也許人們會奇怪,這樣的“玄同”聖人,把路也塞了,把門也關了,怎麼能夠領略外界,把自己溶化在“光”和“塵”裏呢?對此,老子作了進一步論述。他說:“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他又反著來了。

不門,不窗,不行,不為,反而能知天下,這相對於我們平常熟知的那種實見、實聞、實至、實嚐的思維,是一種顛倒。但他是對的,因為他說了,排除了種種幹擾,才能“見天道”。見了天道,什麼大事都明白了。

如果一切認識都來自於實見、實聞、實至、實嚐,人們何以悟得天地宇宙、萬事萬物?憑著親身感覺所獲得的,最多是一些暫時的、片段的、實用的認識,而且這種認識大多極不可靠。大家記得,佛教也反複地講述過這方麵的道理。

其實,從曆史的目光看,老子本人在這個問題上是一個雄辯的典型。他離世已經兩千多年了,對於身後的漫長歲月不可能親身感覺、實際到達,但為什麼卻讓代代智者都充分信服呢?他沒有到達漢代卻能看透漢代,沒有到達唐代卻能看透唐代。這正證明,他悟得了天道,因此遍知天下。

他對於後世的思考,是虛擬,是靜思。由此可知虛、靜的偉力。除了虛靜,他不會強行去折騰什麼事端,永遠保持著一種徹底柔弱的態勢。從長遠看,這種柔弱,勝於強硬。

老子這種“由反得正”的思辨魔力,常常使人產生誤會,認為他是一個老練滑頭、充滿心機、深諳謀術的潛影者。我看到很多頗有學問的研究者,也有這種共識。然而在我看來,這種說法貶低了老子。

老子在本性上,拒絕任何“心機”和“謀術”,是一個追求最高道德的“上善”之人。在此,我要再一次抄錄大家都能背誦的一段老子名句: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我把它譯成當代語文,是這樣的:“最高的善良就像水。水善於滋潤萬物,卻不與萬物爭相,反而流向眾人所厭煩的低處。這就很接近道了。”

請看,這裏哪有什麼“心機”和“謀術”啊。他用水的比喻,把“道”說明白了。

老子認為:不爭,不是“離萬物”,而是要“利萬物”。

這個觀念,就與尋常的避世心理、隱士生態劃出了明顯的界線。“不惹事”是容易做到的,但要既“不惹事”又“利萬物”,就很不容易了。

在這裏,老子又“反”著提出了一個更嚴格的標準:“處眾人之所惡”,也就是安靜地生活在眾人所厭煩的低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