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他們說,那是這麼回事:村裏來了一撥子教徒,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這群人是相信禱告足以治病,而一認罪便可以被赦免的。這群人與本地的教會無關,而且本地的教友也不參加他們的活動。可是他們鬧騰得挺歡:偷青的張二楞,醉鬼劉四,盜嫂的馮二頭,還有“柳屯的”,全認了罪。據來的那倆洋人看,這是最大的成功,已經把張二楞們的像片--對了,還有時常罵街的宋寡婦也認了罪,純粹因為白得一張像片;洋人帶來個照相機--寄到外國去。奇跡!
這群人走了之後,“柳屯的”率領著劉四一幹人等繼續宣傳福音,每天太陽壓山的時候在夏家的場院講道。
我得聽聽去!
有蹲著的,有坐著的,有立著的,夏家的場院上有二三十個人。我一眼看見了我家的長工趙五。
“你幹嗎來了?”我問他。
趙五的臉紅了,遲遲頓頓地說:“不來不行!來過一次,第二次要是不來,她卷祖宗三代!”
我也就不必再往下問了。她是這村的“霸王”。
柳樹尖上還留著點金黃的陽光,蟬在剛來的涼風裏唱著,我正呆看著這些輕擺的柳樹,忽然大家都立起來,“她”來了!她比三年前胖了些,身上沒有什麼打扮修飾,可是很利落。她的大腳走得輕而有力,努出的眼珠向平處看,好像全世界滿屬她管似的。她站住,眼珠不動,全身也全不動,隻是嘴唇微張:“禱告!”大家全低下頭。她並不閉眼,直著脖頸念念有詞,仿佛是和神麵對麵的講話呢。
正在這時候,夏廉輕手躡腳地走來,立在她的後麵,很虔敬地低下頭,閉上眼。我沒想到,他倒比從前胖了些。焉知我們以為難堪的,不是他的享受呢?豬八戒玩老雕,各好一路--我們村裏很有些聖明的俗語兒。
她的禱告大略是:“願夏老頭子一個跟頭摔死。叫夏娘們一口氣不來,堵死……”
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覺著這個可笑,或是可惡。莫非她真有妖術邪法?我真有點發胡塗!
我很想和夏廉談一談。可是“柳屯的”看著我呢--用她的眼角。夏廉是她的貓,狗,或是個什麼別的玩藝。他也看見我了,隻那麼一眼,就又低下頭去。他拿她當作屏風,在她後麵,他覺得安全,雖然他的牙是被她打飛了的。我不十分明白他倆的真正關係,我隻想起:從前村裏有個看香的婦人,頂著白狐大仙。她有個“童兒”,才四十多歲。這個童兒和夏廉是一對兒,我想不起更好的比方。這個老童兒隨著白狐大仙的代表,整像耍猴子的身後隨著的那個沒有多少毛兒的羊。這個老童兒在晚上和白狐大仙的代表一個床上睡,所以他多少也有點仙氣。夏廉現在似乎也有點仙氣,他禱告的很虔誠。
我走開了,覺著“柳屯的”的眼隨著我呢。
夏老者還在地裏忙呢,我雖然看見他幾次,始終沒能談一談,他躲著我。他已不像樣子了,紅眼邊好像要把夏天的太陽給比下去似的。可是他還是不惜力,仿佛他要把被“柳屯的”所奪去的都從地裏麵補出來,他拿著鋤向地咬牙。
夏大嫂,據說,已病得快死了。她的二女兒也快出門子,給的是個當兵的,大概是個排長,可是村裏都說他是個軍官。
我們村裏的人,對於教會的人是敬而遠之;對於“縣”裏的人是手段與敬畏並用;大家最怕的,真怕的,是兵。“柳屯的”大概也有點怕兵,雖然她不說。她現在自己是傳教的;是鄉紳,雖然沒有“縣”裏的承認;也自己宣傳她在縣裏有人。她有了鄉間應有的一切努力,(這是她自創的,她是個天才,)隻是沒有兵。
對於夏二姑娘的許給一個“軍官”,她認為這是夏大嫂誠心和她挑戰。她要不馬上翦除她們,必是個大患。她要是不動聲色地置之不理,總會不久就有人看出她的弱點。趙五和我研究這回事來著。據趙五說,無論“柳屯的”怎樣欺侮夏大嫂,村裏是不會有人管的。闊點的人願意看著夏家出醜,另有一些人是“柳屯的”屬下。不過,“柳屯的”至今還沒動手,因為她對“兵”得思索一下。這幾天她特別的虔誠,禱告的特別勤,趙五知道。雲已布滿,專等一聲雷呢,仿佛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