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夏廉,夏廉!居然弄人兒!把信教不信教放在一邊,單說這個“人”,他會弄人兒,太陽確是可以打西邊出來了,也許就是明天早晨!
夏家已有三輩是獨傳。夏廉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活到十歲上就死了。夏嫂身體很弱,不見得再能生養。三輩子獨傳,到這兒眼看要斷根!這個事實是大家知道的,可是大家並不因此而使夏廉舒舒服服地弄人兒,他的人緣正站在“好”的反麵兒。
“斷根也不能動洋錢”,誰看見那個楞辣椒也得這麼想,這自然也是大家所以這樣驚異的原因。弄人兒,他?他!
還有呢,他要是討個小老婆,為是生兒子,大家也不會這麼見神見鬼的。他是在柳屯搭上了個娘們。“怪不得他老往遠處看呢,柳屯!”大家笑著嘀咕,笑得好像都不願費力氣,隻到嗓子那溜兒,把未完的那些意思交給眼睛擠咕出來。
除了夏廉自己明白他自己,別人都不過是瞎猜;他的嘴比蛤蜊還緊。可是比較的,我還算是他的熟人,自幼兒的同學。我不敢說是明白他,不過講猜測的話,我或者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拿他那點宗教說,大概除了他願意偶爾有個洋牧師到家裏坐一坐,和洋牧師喜歡教會裏有幾家基本教友,別無作用。他當義和拳或教友恐怕沒有多少分別。神有一位還是有十位,對於他,完全沒關係。牧師講道他便聽著,聽完博愛他並不少占便宜。可是他願作教友。他沒有朋友,所以要有個地方去--教會正是個好地方。“你們不理我呀,我還不愛交接你們呢;我自有地方去,我是教友!”這好像明明地在他那長臉上寫著呢。
他不能公然地娶小老婆,他不願出教。可是沒兒子又是了不得的事。他想偷偷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搭上個娘們,等到有了兒子再說。夏老者當然不反對,祖父盼孫子自有比父親盼兒子還盼得厲害的。教會呢,洋牧師不時常來,而本村的牧師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反正沒晴天大日頭地用敞車往家裏拉人,就不算是有意犯教規,大家閉閉眼,事情還有過不去的?
至於圖省錢,那倒未必。搭人兒不見得比娶小省錢。為得兒子,他這一回總算下了決心,不能不咬咬牙。“教友”雖不是官銜,卻自有作用,而兒子又是必不可少的,閉了眼啦,花點錢!
這是我的猜測,未免有點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見得比別人的更刻薄。至於正確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優等。
在家沒住了幾天,我又到外邊去了兩個月。到年底下我回家來過年,夏家的事已發展到相當的地步:夏廉已經自動地脫離教會,那個柳屯的人兒已接到家裏來。我真沒想到這事兒會來得這麼快。但是我無須打聽,便能猜著:村裏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個地方,不過三天就能把長城咬塌了一大塊。柳屯那位娘們一定是被大家給咬出來了,好像獵狗掘兔子窩似的,非扒到底兒不拉倒。他們的死咬一口,教會便不肯再裝聾賣傻,於是……這個,我猜對了。
可是,我還有不知道的。我遇見了夏老者。他的紅眼邊底下有些笑紋,這是不多見的。那幾根怪委屈的胡子直微微地動,似乎是要和我談一談。我明白了:村裏人們的嘴現在都咬著夏家,連夏老頭子也有點撐不住了;他也想為自己辯護幾句。我是剛由外邊回來的,好像是個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訴訴委屈。好吧,蛤蜊張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錯過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一派的誇獎那個娘們,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這個老家夥有兩下子,我心裏說。他不為這件“事”辯護,而替她在村子裏開道兒。村兒裏的事一向是這樣:有幾個人向左看,哪怕是原來大家都臉朝右呢,便慢慢地能把大家都引到左邊來。她既是來了,就得設法叫她算個數;這老頭子給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簡直的有些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