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三角(2)(2 / 2)

林老頭子病了。李先生來看他好幾趟。李先生自動的借給老林四錢,叫老林四給扔在當地。

病到七天頭上,林姑娘已經兩天沒有吃什麼。當沒的當,賣沒的賣,借沒地方去借。老林四隻求一死,可是知道即使死了也不會安心--扔下個已經兩天沒吃飯的女兒。不死,病好了也不能馬上就拉車去,吃什麼呢?

李先生又來了,五十塊現洋放在老林四的頭前:“你有了棺材本,姑娘有了吃飯的地方--明媒正娶。要你一句幹脆話。行,錢是你的。”他把洋錢往前推一推。“不行,吹!”

老林四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女兒,嘴動了動--你為什麼生在我家裏呢?他似乎是說。

“死,爸爸,咱們死在一塊兒!”她看著那些洋錢說,恨不能把那些銀塊子都看碎了,看到底誰--人還是錢--更有力量。

老林四閉上了眼。

李先生微笑著,一塊一塊的慢慢往起拿那些洋錢,微微的有點錚錚的響聲。

他拿到十塊錢上,老林四忽然睜開眼了,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力量,“拿來!”他的兩隻手按在錢上。“拿來!”他要李先生手中的那十塊。

老林四就那麼趴著,好像死了過去。待了好久,他抬起點頭來:“姑娘,你找活路吧,隻當你沒有過這個爸爸。”

“你賣了女兒?”她問。連半個眼淚也沒有。

老林四沒作聲。

“好吧,我都聽爸爸的。”

“我不是你爸爸。”老林四還按著那些錢。

李先生非常的痛快,頗想誇獎他們父女一頓,可是隻說了一句:“十月初二娶。”

林姑娘並不覺得有什麼可羞的,早晚也得這個樣,不要賣給人販子就是好事。她看不出麵前有什麼光明,隻覺得性命像更釘死了些;好歹,命是釘在了個不可知的地方。那裏必是黑洞洞的,和家裏一樣,可是已經被那五十塊白花花的洋錢給釘在那裏,也就無法。那些洋錢是父親的棺材與自己將來的黑洞。

馬大哥在關帝廟附近的大雜院裏租定了一間小北屋,門上貼了喜字。打發了一頂紅轎把林姑娘運了來。

林姑娘沒有可落淚的,也沒有可興奮的。她坐在炕上,看見個木瓜腦袋的人。她知道她變成木瓜太太,她的命釘在了木瓜上。她不喜歡這個木瓜,也說不上討厭他來,她的命本來不是她自己的,她與父親的棺材一共才值五十塊錢。

木瓜的口裏有很大的酒味。她忍受著;男人都喝酒,她知道。她記得父親喝醉了曾打過媽媽。木瓜的眉毛立著,她不怕;木瓜並不十分厲害,她也不喜歡。她隻知道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木瓜和她有些關係,也許是好,也許是歹。她承認了這點關係,不大願想關係的好歹。她在固定的關係上覺得生命的渺茫。

馬大哥可是覺得很有勁。扛了十幾年的槍杆,現在才抓到一件比槍杆還活軟可愛的東西。槍彈滿天飛的光景,和這間小屋裏的暖氣,絕對的不同。木瓜旁邊有個會呼吸的,會服從他的,活東西。他不再想和盟弟共享這個福氣,這必須是個人的,不然便丟失了一切。他不能把生命剛放在肥美的土裏,又拔出來;種豆子也不能這麼辦!

第二天早晨,他不想起來,不願再見孫老弟。他盤算著以前不會想到的事。他要把終身的事畫出一條線來,這條線是與她那一條並行的。因為並行,這兩條線的前進有許多複雜的交叉與變化,好像打秋操時擺陣式那樣。他是頭道防線,她是第二道,將來會有第三道,營壘必定一天比一天穩固。不能再見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