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李(2)(1 / 2)

“他能明白我嗎?你能和他一答一和的說,我不行。我一說分家,他立刻就得落淚。然後,又是那一套--母親去世的時候,說什麼來著?不是說咱倆老得和美嗎?他必定說這一套,好像活人得叫死人管著似的。還有一層,一聽說分家,他管保不肯,而願把家產都給了我,我不想占便宜,他老拿我當作‘弟弟’,老拿自己的感情限定住別人的行動,老假裝他明白我,其實他是個時代落伍者。這個時代是我的,用不著他來操心管我。”他的臉上忽然的很嚴肅了。

看著他的臉,我心中慢慢地起了變化--白李不僅是看不起“倆糟蛋”的狂傲少年了,他確是要樹立住自己。我也明白過來,他要是和黑李慢慢地商量,必定要費許多動感情的話,要講許多弟兄間的情義;即使他不講,黑李總要講的。與其這樣,還不如吵,省得拖泥帶水;他要一刀兩斷,各自奔前程。再說,慢慢地商議,老二決不肯幹脆地答應。老四先吵嚷出來,老二若還不幹,便是顯著要霸占弟弟的財產了。猜到這裏,我心中忽然一亮:

“你是不是叫我對老二去說?”

“一點不錯。省得再吵。”他又笑了。“不願叫老二太難堪了,究竟是弟兄。”似乎他很不喜歡說這末後的兩個字--弟兄。

我答應了給他辦。

“把話說得越堅決越好。二十年內,我倆不能作弟兄。”他停了一會兒,嘴角上擠出點笑來。“也給老二想了,頂好趕快結婚,生個胖娃娃就容易把弟弟忘了。二十年後,我當然也落伍了,那時候,假如還活著的話,好回家作叔叔。不過,告訴他,講戀愛的時候要多吻,少磕頭,要死追,別死跪著。”他立起來,又想了想,“謝謝你呀。”他叫我明明的覺出來,這一句是特意為我說的,他並不負要說的責任。

為這件事,我天天找黑李去。天天他給我預備好蓮花白。吃完喝完說完,無結果而散。至少有半個月的工夫是這樣。我說的,他都明白,而且願意老四去創練創練。可是臨完的一句老是“舍不得老四呀!”

“老四的計劃?計劃?”他走過來,走過去,這麼念道。眉上的黑痣夾陷在腦門的皺紋裏,看著好似縮小了些。“什麼計劃呢?你問問他,問明白我就放心了。”

“他不說,”我已經這麼回答過五十多次了。

“不說便是有危險性!我隻有這麼一個弟弟!叫他跟我吵吧,吵也是好的。從前他不這樣,就是近來才和我吵。大概還是為那個女的!勸我結婚?沒結婚就鬧成這樣,還結婚!什麼計劃呢?真!分家?他愛要什麼拿什麼好了。大概是我得罪了他,我雖不跟他吵,我知道我也有我的主張。什麼計劃呢?他要怎樣就怎樣好了,何必分家……”

這樣來回磨,一磨就是一點多鍾。他的小玩藝也一天比一天增多:占課、打卦、測字、研究宗教……什麼也沒能幫助他推測出老四的計劃,隻添了不少的小恐怖。這可並不是說,他顯著怎樣的慌張。不,他依舊是那麼婆婆媽媽的。他的舉止動作好像老追不上他的感情,無論心中怎樣著急,他的動作是慢的,慢得仿佛是拿生命當作玩藝兒似的逗弄著。

我說老四的計劃是指著將來的事業而言,不是現在有什麼具體的辦法。他搖頭。

就這麼耽延著,差不多又過了一個多月。

“你看,”我抓住了點理,“老四也不催我,顯然他說的是長久之計,不是馬上要幹什麼。”

他還是搖頭。

時間越長,他的故事越多。有一個禮拜天的早晨,我看見他進了禮拜堂。也許是看朋友,我想。在外麵等了他一會兒。他沒出來。不便再等了,我一邊走一邊想:老李必是受了大的刺激--失戀,弟兄不和,或者還有別的。隻就我知道的這兩件事說,大概他已經支持不下去了。他的動作仿佛是拿生命當作小玩藝,那正是因為他對任何小事都要慎重地考慮。茶碗上的花紋擺不齊都覺得不舒服。哪一件小事也得在他心中擺好,擺得使良心上舒服。上禮拜堂去禱告,為是堅定良心。良心是古聖先賢給他製備好了的,可是他又不願將一切新事新精神一筆抹殺。結果,他“想”怎樣,老不如“已是”怎樣來得現成,他不知怎樣才好。他大概是真愛她,可是為了弟弟,不能不放棄她,而且失戀是說不出口的。他常對我說,“咱們也坐一回飛機。”說完,他一笑,不是他笑呢,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