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小媳婦沒有活路。心裏越難受,對人也越不和氣;全院裏沒有愛她的人。她連說話都忘了怎麼說了。也有痛快的時候,見神見鬼地鬧撞客撞客,神誌昏迷、哭鬧、說胡話,迷信的人認作是撞見鬼了。。總是在小王揍完她走了以後,她又哭又說,一個人鬧歡了。我的差事來了,老王和我借憲書,抽她的嘴巴。他怕鬼,叫我去抽。等我進了她的屋子,把她安慰得不哭了--我沒抽過她,她要的是安慰,幾句好話--他進來了,掐她的人中,用草紙熏;其實他知道她已緩醒過來,故意的懲治她。每逢到這個節骨眼,我和老王吵一架。平日他們吵鬧我不管;管又有什麼用呢?我要是管,一定是向著小媳婦;這豈不更給她添毒?所以我不管。不過,每逢一鬧撞客,我們倆非吵不可了,因為我是在那兒,眼看著,還能一語不發?奇怪的是這個,我們倆吵架,院裏的人總說我不對;婦女們也這麼說。他們以為她該挨揍。他們也說我多事。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他們這群男女信這個!怎麼會信這個呢?誰教給他們的呢?哪個王八蛋的“文明”可笑,又可哭!
前兩天,石匠又回來了。老王不知怎麼一時心順,沒叫兒子揍媳婦,小媳婦一見大家歡天喜地,當然是喜歡,臉上居然有點像要笑的意思。二妞看見了這個,仿佛是看見天上出了兩個太陽。一定有事!她嫂子正在院子裏作飯,她到嫂子屋裏去搜開了。一定是石匠哥哥給嫂子買來了貼己的東西,要不然她不會臉上有笑意。翻了半天,什麼也沒翻出來。我說“半天”,意思是翻得很詳細;小媳婦屋裏的東西還多得了嗎?我們的大院裏一共也沒有兩張整桌子來,要不怎麼不鬧賊呢。我們要是有錢票,是放在襪筒兒裏。
二妞的氣大了。嫂子臉上敢有笑容?不管查得出私弊查不出,反正得懲治她!
小媳婦正端著鍋飯澄米湯,二妞給了她一腳。她的一鍋飯出了手。“米飯”!不是丈夫回來,誰敢出主意吃“飯”!她的命好像隨著飯鍋一同出去了。米湯還沒澄幹,稀粥似的白飯攤在地上。她拚命用手去捧,滾燙,顧不得手;她自己還不如那鍋飯值錢呢。實在太熱,她捧了幾把,疼到了心上,米汁把手糊住。她不敢出聲,咬上牙,紮著兩隻手,疼得直打轉。
“爸!瞧她把飯全灑在地上啦!”二妞喊。
爺兒倆全出來了。老王一眼看見飯在地上冒熱氣,登時就瘋了。他隻看了小王那麼一眼,已然是說明白了:“你是要媳婦,還是要爸爸?”
小王的臉當時就漲紫了,過去揪住小媳婦的頭發,拉倒在地。小媳婦沒出一聲,就人事不知了。
“打!往死了打!打!”老王在一旁嚷,腳踢起許多土來。
二妞怕嫂子是裝死,過去擰她的大腿。
院子裏的人都出來看熱鬧,男人不過來勸解,女的自然不敢出聲;男人就是喜歡看別人揍媳婦--給自己的那個老婆一個榜樣。
我不能不出頭了。老王很有揍我一頓的意思。可是我一出頭,別的男人也蹭過來。好說歹說,算是勸開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王老王全去工作。二妞沒上學,為是繼續給嫂子氣受。
張二嫂動了善心,過來看看小媳婦。因為張二嫂自信會說話,所以一安慰小媳婦,可就得罪了二妞。她們倆抬起來了。當然二妞不行,她還說得過張二嫂!“你這個丫頭要不……,我不姓張!”一句話就把二妞罵悶過去了,“三禿子給你倆大子,你就叫他親嘴;你當我沒看見呢?有這麼回事沒有?有沒有?”二嫂的嘴就堵著二妞的耳朵眼,二妞直往後退,還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