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家夥,孟煩了對他們接下來的行程,持悲觀態度。
果然,馬上就應驗了。
撒出去的偵察兵小組,發現了新的情況,不遠處的林子裏有動靜。
他們現在,行進在山地和田地的夾縫之間,一邊是林子,一邊是田野。
龍文章做了個手勢,所有人全都蹲伏下來,蜷縮進林子裏。槍口謹慎的對準了那邊。
另一個偵察小組也派回了偵察兵,帶回來了一個重要消息:“不是日軍,很像野人。”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裏不是緬甸的野人山,而是中國境內。如果說有穿著破衣爛衫的土民,他們相信。可要是說有野人,那是開玩笑的吧!
龍文章也不相信的,他衝著那些逃進林子深處的生物揮了揮手,“抓幾個舌頭。”
不辣帶著一排的人,從左右兩翼包抄上去。對於經過嚴苛訓練的偵察連來說,那簡直是個手到擒來的活,甚至根本無法顯示出他們的訓練成果。
孟煩了跟在後麵,在林中包抄奔跑,隔著枝葉就能聽到,那些一直沉默著的生物,摔倒的時候比跑的時候還多。
它們跑的也不快,以至於他們也得放慢速度,以小跑的頻率來追逐枝葉那頭的聲音。
很快,不辣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幾個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他們也不打算去追了。
孟煩了平端著的衝鋒槍,默默的放下了。他們――或者應該該說繼續說它們,看來是此地的原住民。
不辣隨手把槍放下,開始揉著臉,蹲下來喃喃的罵娘,其他人泥雕木塑著,呆呆的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幾年後,當孟煩了看見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照片,他唯一的感觸是他居然沒有感觸,因為那隻是照片,而他早已見過人這樣活著。
他們身上掛著腐爛的破布,破布間露著兀突的骨頭,他們每一個人都和土是一個色的。戰士們無法分出他們的性別,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的眼睛。
饑餓讓他們所有的肢體似乎都萎縮了,就剩下很長的頭發和很亮的眼睛。
龍文章惟恐驚擾他們似地說:“我們是遠征軍。”
董刀用雲南話又重複了一遍,“滇西遠征軍,自家人。”
那些由毛發和破布組成的身形蜷了下來,蜷成了一種跪的姿勢,從毛發和破布下發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們早站立不住了,不辣帶人剛才的追逐,耗盡了他們所有的體力。
不辣帶著人,沿著密林做了布防,讓他們有一個安心談話的空間。
董刀在光線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個電筒,滇西人中的一個――一隻毛發皆長,白色已變成了灰色的老猴子。
這樣形容是因為他剩下的骨肉實在很當得起這三個字,孟煩了甚至覺得他可能輕過一隻大個猴子。
他說的話急促而模糊,完全是當地士話,對於非本地人來說,實在是猶如天書叨叨。
好在龍文章就是個方言天才,而他們軍中也不乏本地人,交流是沒問題的。
隻是孟煩了實在聽不懂,他避過其他戰士,蜷在一棵樹邊,看著遠處長勢不差的稻田,和更遠處無人的村莊,捂住了嘴和鼻子,無聲地哭了會兒。
當時,他是心有所感的無聲哭泣,什麼都不知道而等之後,聽到董刀講述,他又站在山坡上,望著天門山大哭了一場。
怒江西岸的國土,是他們放棄的。西岸的民眾,也被他們放棄了。
當應該守衛國土的軍隊棄地撤退後,他們逃進深山,有條無形的鏈子栓在他們脖子上,另一端連著他們的田地。
該播種了,否則一年荒廢了。
他們在草棚裏輾轉反側,把黴爛的衣服徹底揉成碎片。
後來他們去播種了,留下幾具被日軍無聊時射殺的屍體。
後來他們去灌沃,留下幾具屍體。
後來他們去除草,留下幾具屍體。
後來這成了無形的協議,他們可以種地,但得被當作靶子。
後來他們在日軍眼裏成了一種還保留著耕種本能的野獸。
孟煩了曾不止一次的希望,希望自己就死在這,隻要國土不要被侵略者所侵犯,民眾可以安居樂業,不必擔心過了今天沒明天。
隻是,那隻是奢望,他隻能期盼自己有朝一日打回來,為日寇鐵蹄下受苦受罪的人民報仇雪恨。
孟煩了站了起來,因為,龍文章攙著那隻老猴子從林子裏出來,老猴子要給他指路,“你們走這條路,這邊沒得日本鬼子。”
龍文章問:“你們誰去過銅鈸?”
老猴子就有些神氣活現,“我,我去過。我是村長,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們隻好默然地看著,這個毛重絕超不過五十斤的村長,地主。
龍文章又問:“銅鈸也是這樣?”
“銅鈸?”
老地主用他老沒牙的嘴做了一個盡可能輕蔑的表情:
“銅鈸被招安啦。順民呢!老子蓮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槍打,放狗咬都不招安。
老子餓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裏就好,幹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憤如此,又虛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嗆在那了,董刀忙拿砍人的手幫他捶著背。龍文章一個躬鞠了下去,額頭快碰到膝頭。
他抬起身說:“沒人能把你們招安――所以請你們被招安吧。否則,我會永世不得安寧。”
老猴子倒更加激憤起來,“誰講的?被招安的都沒得好下場。清靜了幾天,壯勞力就都抓到南天門修工事啦。
修好啦就殺啦埋啦,逃回來的人講,南天門都挖空啦,山裏頭跟鬼打牆一樣。
日本人不要臉,講那樣的工事是要吃掉十個師的。中國人要把屍體堆得山一樣高才過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