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砦後,不動如山的重甲長槊手們突然整齊地蹲了下去。露出了真正的殺招。一排洺州營將士平端著強弩,從長槊手背後現了出來。扣動機關,弩箭彙成一道黑色的風暴。正在撥轉馬頭,發射羽箭的劉武周軍騎射手被風暴攔腰卷住,接二連三地從馬背上掉了下來。
不看敵軍到底死傷多少。洺州營的強弩手發完一輪鐵矢,立刻大步退後。第二排弩手迅速上前,接替了前者的位置,扣動機關,發射出另一波死亡風暴。
慘叫聲不絕於耳,盡管劉武周軍的騎射手們已經做出的閃避動作,但速度遠遠超過羽箭的強弩,從側後方追上他們,將一層層射下坐騎。失去主人的戰馬驚慌失措,不肯繼續逃走,在陣前徘徊哀鳴。很快,十幾支被擋住去路的弩箭射進了馬的身體,血如噴泉般冒出,帶著熱氣,染紅天邊的霞光。
天上天下,一片通紅。驍騎都尉孫大安被射得像個刺蝟一般,抱住馬脖頸,掙紮著不肯倒下。這一刻,他又想起了陸建方昨夜說的那些話,恨當年不死於遼水之東。當年,他也是殺入敵陣中勇士的一個,跟在手持鐵蒺藜骨朵的劉武周將軍身後,呐喊咆哮,寧死不退。從那時起,他就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了劉將軍,跟著他,無怨無悔。盡管今天的劉將軍已經不是昔日的劉將軍,盡管漢家男兒的營帳,日日唱起胡人的歌謠。
“大安!”彌留之際,他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走啊,給麥老將軍報仇。”“走啊!走啊!”拚盡最後力氣,孫大安扯開嗓子高呼。血從嘴巴裏汩汩冒了出來,染紅銀色的鎧甲,染紅白色的坐騎,染紅腳下黑漆漆的土地。
黑漆漆的土地敞開懷抱接納了他,包括身體和靈魂。第三波攻擊序列的將士趕到,停頓在弩箭射程外,用繩索套住孫大安的身體,將其搶了回去,重新安放於馬背上,緩緩退走。沒有繼續攻擊下去的必要了,雲騎都尉盧宇文元亮冒著被軍法懲處的危險,主動中止了戰鬥。他帶領手下兄弟盡最大可能搶奪袍澤的遺體,然後吹響撤軍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哽咽如哭。整個攻擊序列都停頓了下來。恰巧有一陣強風吹過,將馬蹄濺起的煙塵吹偏,吹散。早就憑借聽力發覺形勢不對,及時終止了第四攻擊序列所有動作的尉遲敬德站在馬鞍上,目光透過塵埃,呆呆**。
前後不到一刻鍾時間,近三百名弟兄,死在了敵軍的亂箭叢矢之下。而到現在為止,他連敵人的衣服角還沒碰到。這真是一支被收編的流寇麼?他不敢再相信細作的話,隻覺得眼前發黑,嘴巴發苦,鹹漬漬的味道在牙齒根部回蕩,怎麼咽也咽不幹淨。
陸某現在隻恨,當年為什麼沒死在遼水東岸!陸建方的話又響了起來,聲聲撞擊他的耳鼓。這場仗再打下去值得麼?大夥究竟為誰而死,死後究竟能落下個什麼?從沒想過類似問題的他,今天第一次感覺茫然了。一瞬間,劉武周平素相待的恩義,宋金剛身首異處的仇恨,還有陸建方絕望中發出的質問,同時壓了過來,像山一樣壓得他無法呼吸。偏偏此刻,山上那些占了便宜了敵軍又哼起了民歌,“男兒男兒可憐蟲,身首異處溝渠中,陣前白骨無人收, 妻兒夢裏尤相望……”
男兒男兒可憐蟲,春應軍書秋不歸,家中穀豆無人收,鷓鴣野雀繞樹飛。 男兒男兒可憐蟲,身首異處溝渠中,陣前白骨無人收, 妻兒夢裏尤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