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名振沒有回答,隻是做了個請講的手勢。雙方在心計上功力差得太多了,一見麵,他就處處受製。這種感覺很是別扭,幾番努力卻扭轉不過來。既然扭轉不了,索性讓裴寂盡情發揮就是,反正最後歸降不歸降,決定權還在自己手裏。
打定了主意,他心態又慢慢平和下來。思緒也慢慢有了條理。一直暗中觀察著對方表情的裴寂眼神一閃,心中暗叫了聲佩服。笑了笑,繼續說道:“老夫是個俗人。嬌妻,美妾,高官,厚祿都想要。但老夫相信,這些東西都可以憑本事去掙,而無需靠謀害他人巧取豪奪!”
“大丈夫立世,理當如此!”程名振笑著點頭。旁邊的郝老刀,杜疤瘌等人也覺得裴寂這個人實在,身上絲毫沒有高官的架子。汲取上次被王伏寶、竇建德三言兩語打動的教訓,如果裴寂今天上了開口就是什麼天下,閉口就是什麼大業,眾人肯定會嗤之以鼻。而偏偏老仆射以尋常人最期待的念頭入手,一下子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看見大夥頻頻點頭,裴寂知道自己戳到了眾人的心癢處。笑了笑,繼續鼓動道:“而眼下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大唐天子意在重整山河,再建秩序。正是我輩一展身手之機。程將軍,老夫可是看好你。陛下遠在京師,也曾聽說過你的大名!”
說罷,他抬眼看向程名振,熱切地希望聽到一個答案。
“怎樣一個秩序?!”程名振的情緒果然被調動了起來,啞著嗓子問道。他依稀記得當年自己從巨鹿澤歸來,林縣令勸告自己忍下妻子被奪那口氣的情景。然後又依稀記起竇建德在千軍萬馬前振臂高呼,“世事多有不公,我帶諸位鏟平之!”
他們都在試圖維護或建立一種秩序。但他們的秩序中,卻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當然是一個正常的秩序!”裴寂沒想到程名振突然有此一問,皺了下眉頭,低聲解釋。“換句話說,就是君臣吏屬,各盡其職。士農工商,各守其分。然後舉賢選能,牧守…….”
“原來如此!”程名振剛剛浮滿笑容的臉突然又冷了下來,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如果還是富貴者肆意妄為,貧賤者永遠被像雜草一般踐踏,有冤難無處可申,有才華無法出頭。敢問老大人,這樣的秩序又能維持得了多久?這樣的大唐與大隋有什麼分別?老大人,程某才疏學淺,可能要辜負您的期待了!”
“啊——!”沒想到本以勝券在握的形勢突然急轉直下,裴寂差一點叫出聲音來。轉頭看向杜疤瘌、孫駝子等人,期待他們這些老者能製止程名振的莽撞。卻發現眾人臉上盡管很是失望,目光卻絕對不肯私下與自己的目光相接。
“我哪句話說錯了?”裴寂在心裏自問。一時被打擊得無法緩過神來。既然程名振肯請自己入聚義廳喝茶,就說明巨鹿澤上下並不是完全反對接受大唐的招安。既然招安麼?討價還價一番也可以理解。怎地毫無預兆地突然冷了臉?
正疑惑間,又聽程名振低聲說道:“老大人還沒用飯吧。程某剛才命人備了些薄酒,老大人如果不嫌棄,咱們今天且圖一醉!”
說罷,幾要命人擺開宴席。裴寂一見,知道自己如果此刻不能打動程名振,恐怕等酒盞舉起來,就再沒機會了。情急之下,他突然智由心生,擺了擺手,大聲喊道:“且慢。不著急喝酒。老夫今天也非為喝酒而來。”
杜疤瘌等人一聽,立刻把頭又轉了過來。大夥心裏,其實還是希望程名振聽聽大唐國開出的條件。誰也不想下半輩子一直憋在巨鹿澤中,更不想待天下平定後,被人當流寇給生生剿滅了。但程名振到底為什麼突然中止了與裴寂的探討,眾人心裏也不清楚。年青人做事一直比較認死理兒,當年便是如此,現在,經曆了這麼多風風雨雨之後,還是如此。
見眾人都在給自己創造機會,裴寂把心一橫,大聲補充,“程將軍上回不是問過王將軍一個難題麼?王將軍回答不出來。老夫今天,可以給你答案!”
聞聽此言,已經站起身指揮親衛準備酒宴的程名振輕輕轉過身,眉宇間寫上了“驚詫“二字。裴寂才不管對方驚詫不驚詫,喘息了幾下,接茬說道:“大唐皇帝李淵那個人,貪財,好色,耳根子軟。做事情也沒長遠眼光和明確目標。更說不出什麼令人激昂的道理來!比起古聖先賢,他簡直平庸得無可救藥!”
一番話,徹底把大夥弄楞了,紛紛把目光定在了裴寂的臉上。見過膽大的,但像這樣在背後如此詆毀自家主公者,裴寂絕對是古往今來第一號。
四下拱了拱手,大唐右仆射裴寂長身而立,灰白的胡須因激動而顫抖,“但李淵這個人肯聽勸,有錯能改。雖然不會說話卻懂得腳踏實地的做事。程將軍,大唐即將建立的秩序與前朝有什麼區別,裴某現在也不清楚。但裴某可以明白地告訴你,這世上大多數事情都不是說出來,而是做出來的。亂世必將結束,新的國家如何,秩序如何?你不參與,它就永遠不會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