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闊海也知道大勢已去,又罵了幾句,帶著騎兵跟在步卒身後,緩緩地推向洺州軍本陣。這麼大一座軍陣,潰卒們不可能看不見。但他們已經完全失去了取勝的信心和願望,隻是麻木地繞開軍陣正前,避免被程名振當場下令格殺。繞過之後,便繼續狼奔豚突而走,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到底是什麼樣的神仙來了,能讓張家軍怕成這個樣子?程名振又驚又愧,百思不解。印象中,即便當年遇到王世充的偷襲,巨鹿澤也沒敗得這般狼狽過。雖然眼前的張家軍已經不是當年的那支張家軍,但人數和裝備方麵,卻都絲毫不遜於前者。
正當他一籌莫展間,第三波潰兵已經敗到了近前。這波潰兵是貨真價實的張家軍,雖然一樣是潰逃,但偶爾互相之間還能照應一二。透過重重人群,程名振看見了六當家孫駝子被五當家郝老刀夾在腋窩下,一道逃命。不時有郝老刀的親兵回頭結陣,試圖為主將爭取更多的逃命機會。但或是被潰卒衝散,或是被敵人當場格殺。
到了此時,洺州軍眾將士才有幸看到了敵人的真麵目。隻見他們從頭到腳都披著鎧甲,手中持著長長的馬槊,十幾人分成一小隊,虎入羊群般在潰卒中肆意縱橫。沒人能阻擋他們的去路,即便是曾經受過程名振訓練的張家軍銳士也不能。失去了統一指揮的銳士就像砧板上的魚一樣,被人手起刀落便砍成了兩段。根本沒有力量還手,根本給對方造不成任何威脅。
那是一群貨真價實的老虎,隔著很遠,你便能感覺到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凜然殺氣。他們根本沒將對手放在眼裏,隨便發起一次衝擊,便能在張家軍當中撕開幾道血淋淋的大口子。而沒被他們穿在槊鋒上的大部分嘍囉都隻敢慶幸自己逃過了劫難,卻不敢轉身迎戰。有人甚至明明聽到馬蹄聲就在自己背後了,近在咫尺,卻絲毫不敢回頭。
簡直是奇恥大辱。一種從沒有過的屈辱感從頭頂一直流向程名振的腳底。雖然他曾經很瞧不起張金稱這些綠林同行,但畢竟,雙方曾經長時間並肩作戰過。郝老刀,孫駝子的麾下,還有不少他辛苦訓練出來的銳士。而現在,他曾經引以為傲的銳士卻被人像殺羊般,在他眼前肆意屠戮。
同樣無法忍受這種屈辱的還有王二毛和謝映登等人。他們不需要像程名振這樣,無論心裏受到多大煎熬也要苦苦忍耐,穩住陣腳,守住大夥逃生的希望。他們主動向程名振請纓,帶領兩百生力軍迎了上去,一夥接下郝老刀,一夥直奔囂張的強敵。
“二毛,別去,你不是對手!”郝老刀緩過一口氣,立刻將孫駝子交給謝映登,自己揮舞著雙刀前去支援王二毛。沒等他靠近,王二毛已經被敵軍逼得節節敗退,完全靠一股子傲氣支撐,才勉強沒加入潰兵的行列。
“有本事衝老子來!”怒吼一聲,郝老刀揮刀衝入敵軍當中。兩名騎兵先後被他砍落馬背,他附近的敵軍小隊立刻停止了對王二毛的追殺,在一名軍官的帶領下,撥轉坐騎。
來自塞外的高頭大馬發出淒厲的長嘶,驟然加速。一杆丈八長槊,直奔郝老刀前胸。郝老刀用左手兵器奮力向外一擊,將長槊蕩到了一邊,右手借戰馬的衝擊速度橫掃。這一招,幾乎是十拿九穩。但對手就在刀鋒及體前突然側開身,躲過了郝老刀的必殺一擊。隨後,此人根本不回頭戀戰,從郝老刀身邊急衝而過,長槊揮舞,將剛才受到的窩囊氣全撒在附近的巨鹿澤嘍囉身上。
潰卒們慘叫連連,在槊鋒屍橫遍地。郝老刀厲聲咆哮,卻無法追上前將對手力劈馬下。就在第一名騎兵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第二名騎兵已經衝到了他眼前。還是毫無花巧的當胸一刺,還是仗著兵器長度製造的距離側身一閃,還是把剩餘的怒氣全撒到了嘍囉兵們身上。而郝老刀卻不得不振作精神,迎接第三杆刺到身邊的長槊。
轉眼之間,已經有五、六名騎兵與郝老刀交上了手,其中一人因為身法稍欠火候,被郝老刀掃下了坐騎,生死不明。剩下的卻連個油皮都沒傷著。而武藝精熟的郝老刀卻被累得氣喘籲籲,再堅持下去,十有八九要晚節不保了。
“鳴金,把所有人撤下來!”程名振在遠方看得真切,知道再打下去也沒什麼便宜可占。立刻命令親兵發出信號,召喚王二毛和郝老刀兩個並入本陣。
清亮的鑼聲響起後,王二毛拋棄了對手,撥馬逃了回來。郝老刀不甘心地衝著敵軍罵了幾句,也虛晃一刀,閃出戰團之外。此刻,與他們糾纏的官軍也發現了程名振的隊伍。居然絲毫不覺得緊張,與羽箭射程之外從容地調整策略,不再肆意砍殺張家軍潰卒,而是盡量將潰卒們驅趕成團,一團團逼向洺州軍本陣。
也就是這種百戰精銳在一瞬間才能想得出來驅趕潰卒衝陣的計策。換了別的隊伍,即便軍官能想得到,底下人亦未必有本事貫徹執行。程名振看出情況對自己一方不利,趕緊敲響戰鼓,試探著向前逼去。隊伍剛剛開動,敵軍倒沒做出任何反應,站在隊伍後觀望的潰卒們卻嚇得呼啦一下,奔逃殆盡。
“長槊手,大步向前。弓箭手,正前方八十步,行進間漫射!樸刀手,護住隊形。騎兵扯向兩翼警戒…….”不管綠林同行們怎樣四散奔逃,洺州軍都有條不紊地執行了程名振的將令。伴著沉悶的戰鼓聲,他們用槊鋒和羽箭在自己人中間開出道路,緩緩向敵軍壓去。
正在組織手頭兵馬驅趕潰卒衝陣的隋軍小將沒想到綠林豪傑當中居然還有膽敢跟自己硬碰硬的,忍不住楞了一下,旋即在臉上露出了佩服的笑容。“調整隊形,鋒矢陣,殺穿他們!”聽聲音,此人年齡不大,命令中卻透著身經百戰的果決。
二百多名武裝到了牙齒騎兵緩緩在此人身邊聚集,緩緩彙聚成了一支長箭。鋒矢向前,筆直地迎向洺州軍逼過來的大陣。
就在此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仿佛有人在關切地呼喚。剛剛發動的隋軍小將看了洺州軍一眼,撇了撇嘴,“算你們走運!”丟下一句罵聲,不管對方能否聽見,他毅然撥轉坐騎,向號角響起處奔去。沿途又遭遇無數潰退下來的綠林豪傑,其中不乏可以換取戰功的大魚。他們卻策馬而過,仿佛對送到手邊的戰功視而不見。
如此進退有矩的官兵,雖然是敵人也令人欽佩。見對方奉命回撤,程名振立刻改變戰術,將自己的隊伍也停了下來。沒等他顧得上擦拭額頭的汗水,獲救的孫駝子和郝老刀兩個已經互相攙扶著跑到近前,一邊喘息,一邊大聲懇求:“小九,趕快,趕快想辦法救救大當家,想辦法救救大當家!”
程名振也正急著找張金稱,以便問明這仗到底是怎麼打的?怎地輸得如此狼狽,如此混亂?幾乎在郝老刀等人開口的同時,他大聲問道:“大當家在哪裏?對麵到底是誰?”
“大當家?”孫駝子和郝老刀茫然四顧,滿臉慚愧。“我們也不知道大當家跑哪裏去了。敵軍突然殺將出來,一下子就把大夥全打懵了。你趕緊想想辦法,大當家如果落在敵將手裏,肯定非死不可!”
“到底是誰這麼厲害?!”程名振感到像做了一場噩夢般,眼前一切景象都非常不真實。他也曾設想過張金稱如此猖狂,有朝一日肯定會吃到敗仗。但至少張金稱應該跟官軍聲勢浩大地打上幾個回合,讓人見識見識雙方的實力。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敗了,就像被隱藏在黑暗處的刺客一劍封喉。這種仗,他從來沒經曆過,也從來沒想到過。
“我知道他是誰!”謝映登不知在什麼時候又湊到程名振身邊,低聲答複。
“誰!”程名振隻顧得上問了一個字。隨後便被謝映登的急促的話語給淹沒,“現在咱們銳氣盡失,絕對不可跟此人交手。趁著他沒殺過來,趕緊走。不走就來不及了!”頓了頓,一直從容不迫的瓦崗謝映登咬著牙補充,“是李仲堅。在今天這種情況下,咱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
此言一出,反而激起了程名振的三分鬥誌。他眉頭一皺,冷笑著道:“李仲堅是誰,難道長著三頭六臂麼?五叔,你好好想想,最後看到大當家時,他在什麼位置?想清楚後,咱們一道去救他!”
“不能硬拚!”衝動過後,郝老刀突然又冷靜了下來,像個霜打了的茄子般,耷拉著腦袋說道。“算了,這小家夥說得對,咱們已經失了先手,士氣又喪盡了。去多少人也是送死的貨。你給我幾匹好馬,我帶著自己的親兵去吧。能救,就把大當家救出來。如果不行,就一起死了吧。大夥欠人家的,早晚都要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不但程名振被弄得莫名其妙,孫駝子也被郝老刀沒頭沒腦的話繞得眼冒金星。
“那人是孫老當家的徒弟。”郝老刀突然動了感情,抽了抽鼻子,哽咽著道。“我走了,小九,盡量多救些弟兄回去,張二和我做了鬼也會念你的情!”
孫老當家?怎麼又跟孫安祖扯上了關係?程名振仿佛突然掉進了一團迷霧中,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六當家孫駝子比他入行早,聽完郝老刀的話,喟然長歎,“唉——”
歎罷,跟王二毛腰間搶了把橫刀,趔趄著向郝老刀追去。
程名振即便心腸再硬,也不忍眼睜睜看著兩位曾經對自己有恩的老人去敵陣中送死。趕緊縱馬出列,攔住郝老刀的馬頭,大聲道:“我不還是巨鹿澤九當家麼?你們什麼時候把我開革出澤過?要去,大夥一塊去。我就不信…….”
沒等他將話說完,遠處又傳來一陣人喊馬嘶。隻見幾十名渾身上下被鮮血濕透了的親衛,簇擁著一個披頭散發的人撤了下來。在他們身後,幾十名官軍騎兵像送行般綴著,不疾不徐。
“是大當家!”郝老刀繞開程名振,拍馬迎了上去。孫駝子,王二毛,瓦崗謝映登等人唯恐出現意外,也急速縱馬跟上。說來也怪,那些官兵看到有人接應張金稱,居然撥馬退走了。仿佛他們今天廝殺的對手根本不是巨鹿澤般,或者說早已不再把巨鹿澤群雄視為對手。
眾人才不管這些,得到機會,七手八腳從人群中接過張金稱,簇擁著護送到程名振眼前。張金稱看到了程名振,終於回了些心神,慘然一笑,“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我早就知道!”
說罷,他噴出一口鮮血,直挺挺地從馬背上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