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附近一馬平川,根本無險可守!”程名振搖頭打斷。“咱們的兵本來就少,分散開後,恐怕更起不到什麼作用。”
“倒也是,我失策了!”謝映登想了想,爽快地承認錯誤。“那就多派些斥候,盯緊了周圍的動靜。不但官府那邊要盯,其他綠林豪傑那邊也要盯!”
程名振點頭接納,立刻著手加強周圍的警戒。同時派了一小隊人前往清河與襄國兩郡的交界,重新檢查運河與漳水上所有橋梁情況。待把後路謹慎地安排妥當了,外邊的雪也晴了。又趕了個大清早,洺州軍拔營啟程,繼續向北殺去。
一路上,村莊堡寨多數都變成了廢墟,劫後餘生的百姓們躲在草叢中,望著過路的兵馬,滿眼怨毒。偶爾也能遇到幾座幸存下來的莊園,都是青一色的石頭牆,雕樓上隱約閃爍著強弩的寒光。見到洺州軍的旗號,他們立刻用繩索墜下糧食、幹肉和銅錢。算作犒軍之資,寧可傾家蕩產,也請好漢們早早地上路。
除了無家可歸的百姓外,途中最常遇到的,便是一夥夥打著各色旗號,前來投奔張金稱的綠林豪傑。說是前來投奔,他們卻不急著向北趕路,而是把張家軍曾經洗劫過的村寨,再像梳頭發一樣再度搜檢一遍。把最後的一點點糧食和財產也奪走,背後留下一地的絕望。
看到洺州軍,這些綠林豪傑們的眼神很是尷尬。他們不敢當著程名振的麵兒搶劫,卻也不願意白白錯過打秋風的機會。好在程名振急著趕路,也沒有為難他們。隻是叫過幾個頭目,問了問張家軍的可能位置,然後自顧去了。
根據沿途豪傑的指點,跨過轉頭向東的漳水,進入信都郡之後,大夥終於得到了張金稱的確切位置。“就在一百裏外南宮城附近,有可能繼續向北追下去了。張大當家命我等去攻打渝縣,拿下縣城,取得軍糧後再前去跟他彙合!”被攔住去路的悍匪雷萬年很不耐煩地介紹。
在他眼裏,此刻滿身泥漿,疲憊不堪的洺州軍根本就是來分好處的。張大當家麾下二十萬眾,隨便哪一哨兵馬不比眼前這夥氣勢足?要打仗,還用得上他們?有三山五嶽的豪傑就夠了,衝上前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敵軍活活淹死。
“請問雷寨主,張大當家前幾天不已經殺到長樂城下了麼?”程名振裝作沒看見對方臉上的不耐煩,恭恭敬敬地求教。
“還不是那個楊白眼?打仗不行,跑得可怪快的。長樂城外,被咱們衝上前去,頃刻之間便打了個唏哩嘩啦。他一看事情不妙,不敢往北去投衡水河,掉頭又往南下去了!”雷萬春又掃了程名振等人一眼,得意洋洋地教訓。“如果你們早來一步就好了,早來一步,堵住南宮那邊的官道,楊白眼就被咱們活捉了!”
“可惜我等來得太遲,沒見到雷寨主的雄姿!”謝映登接過話頭,非常認真地拍了雷萬年一記馬屁。雷萬年被拍得筋酥骨軟,笑了笑,咧著腮幫子回應道:“嗯,你們現在來得也不算太遲。打下長樂後,張大當家就要正位稱帝。你們趕上去,說不定也能撈個將軍當當。”
說著話,他又望了一眼程名振頭上的旗號,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般,很詫異地反問:“洺州軍?哪個洺州軍?莫非你們是程名振的部下?”
“正是!”程名振笑著點頭。
“哦,哦,看我這眼神兒。”雷萬年好生尷尬,連連拍打自己的腦門。他是兩個月前才帶著部眾投奔到張金稱麾下的,無論是資格,還是聲望,都遠不如程名振。猛然發覺自己在魯班麵前耍了小半天斧子,不禁心虛異常。將腦門都拍紅了後,才訕笑著建議:“那,那我就不耽誤幾位好漢爺趕路了。我奉命去打,打渝州,得趕緊著,大當家等著我的軍糧呢!”
程名振揮手與對方告別,然後調轉隊伍,直奔南宮城。憑著幾年來領兵打仗鍛煉出的直覺,他認為楊白眼帶著張金稱在信都郡南部兜圈子,恐怕不僅僅是慌不擇路那麼簡單。這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陰謀,自己如果去得晚了,也許就來不及提醒張金稱注意。
心中越是急得火燒火燎,程名振越不敢催促弟兄們加快腳步。戰場就在眼前了,一旦局勢對張家軍不利,疲憊不堪的援兵肯定無法力挽狂瀾。這樣想著,他走走停停,每行進十餘裏都要帶住坐騎整頓隊伍,同時將騎兵們全部當斥候撒出去,分頭探聽附近的軍情。
又走了堪堪一整天,馬上要抵達南宮城外的時候,前方突然傳來了消息。張金稱正帶領大軍與一支來曆不明的人馬廝殺,戰場形勢十分嚴峻。
“誰的兵馬,多少人?什麼時候開戰的?”程名振大吃一驚,拉住斥候的馬韁繩追問。
“不清楚!剛剛開戰!”臨時改行做斥候的騎兵氣喘籲籲地彙報。“雄校尉已經帶人靠近了打探了,讓我先回來報信。他說,請您立刻原地結陣,以免被敗兵衝亂隊形!”
“什麼話?”洺州軍宿將張瑾非常不滿地嗬斥。“他怎麼知道張大當家要敗。不是剛剛開戰麼?”
“說清楚點兒!”“你到底看清楚沒有?”“別亂給人下咒!”眾將士眼下雖然脫離了巨鹿澤,心頭畢竟還念著幾分香火之情,很不滿意斥候胡言亂語,七嘴八舌地質問。
臨時改行做斥候的騎兵被大夥訓得眼睛都紅了,抹了把汗,梗著脖子強嘴:“張大當家的帥旗都被人衝倒了,能不敗麼?嫌我沒看清楚?你們也有馬,自己去看啊!”
“臭小子,脾氣還挺大!”王二毛衝出隊列,伸手給了對方一個脖摟,隨後,他雙腿一夾馬鐙,“我去看一下,老雄是我的人,很沉得住氣!”
說話間,遠處已經有潰兵出現。先是零星幾十個,然後是幾百,幾千。一個個如遇到鬼怪般,哭喊著向這邊逃了過來。
這情況,已經不需要王二毛再去細看了。程名振當機立斷,大聲喝道:“列陣,步槊手、盾牌手上前,定風錐!”
“列陣,步槊手、盾牌手上前,定風錐!”親兵們扯著嗓子,將命令傳到全軍。然後吹響號角,一遍遍重複,“嗚嗚,嗚嗚,嗚嗚嗚……”
定風錐乃是步卒受到驟然襲擊時所常用的一種應急隊列。由前到後呈一個鈍三角型,正麵有鋒,可以分解衝擊的壓力。轉眼之間,訓練有素的洺州軍已經完成了隊形變換,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氣,舉起令旗,大聲喊道:“槊鋒向前,弓箭手,陣前五十步封鎖。敢闖陣者,一概射殺!”
“嗚嗚,嗚嗚,嗚嗚…….”殘酷的角聲,將血淋淋的命令傳了下去。軍陣前方立刻長出了數以百計的槊鋒,宛如一支支呲開的狼牙。羽箭破空,將陣前五十步範圍迅速覆蓋。亡命奔逃的潰兵猝不及防,被硬生生射翻了一大片。
“齊聲喊,兩側分散,敢直衝軍陣者,死!”不理會眼前翻滾掙紮的潰卒,程名振繼續發號施令。
“散開,散開到兩側去,敢直衝軍陣者,死!”眾親兵扯開嗓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提醒。
無需他們再強調,血淋淋的現實橫在麵前,潰兵們再也不敢靠近軍陣半步。好在他們的人數還不算多,來得及改變方向。呼啦啦分作兩股人流,繞向洺州軍兩翼而去。
見到潰卒開始分散,程名振長出了一口氣,低聲下令:“讓他們到咱們身後,重新集結!準備反擊!”
“到洺州軍身後結陣,九當家來了,你們怕什麼?”親衛們齊聲高呼,試圖穩定潰卒的情緒。
“結陣,跟在洺州軍身後,看看情況再說!”王二毛、謝映登等無法在軍陣中發揮作用的人紛紛出馬,主動承擔起收攏潰卒的作用。
可惜敗兵之中,大多是張金稱最近幾個月才招攬來的新銳,根本沒跟程名振並肩作戰過,所以也不會因為幾句話而重新振作。大多數人繞過洺州軍後,立刻向更遠的地方逃走。隻有極少數,十成之中不到一成的嘍囉,慢慢地停住腳步,站在洺州軍背後觀望。
王二毛氣得兩眼冒火,抽出刀來就要殺人立威。謝映登用長槊攔住了他,搖頭苦笑:“你能追上幾個?膽子都嚇破了的,即便強留下來,敵軍一衝,立刻再次潰散,反而影響了咱們的士氣。要走盡管讓他們走,能主動停下來的,方為可同生共死之士!”
王二毛想了想,不得不承認謝映登的話有道理。所以也不再阻攔別人逃命,隻是匆匆地將停下來的人收攏成一隊,跟在洺州軍身後集結成方陣。
當他焦頭爛額地忙完這些後,第二波潰兵已經又敗到了眼前。比剛才那波人數更多,秩序更加混亂。以至於程名振下令連放了三波箭,才用鮮血和屍體穩住了陣腳。潰兵們帶著恐懼和怨恨向兩側奔逃,洺州軍將士則帶著自豪和緊張,集中目光,從人逢裏朝正前方張望。
低沉的陰雲下,他們看到了潮水般的人流,全是潰兵,像群鴨子般,慘叫著朝自己退來。“雄闊海,雄闊海!”有人低聲驚呼,從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身影。雄闊海是跟隨王二毛從瓦崗軍回來的勇士,雖然跟大夥接觸的時間極短,但很多人已經見識過了他的驚人膂力。
即便如此一個能力舉兩頭石獅子的壯漢,也被人流衝得無法帶穩坐騎。跟在雄闊身邊還有二十幾號騎兵,都是洺州軍的士卒,都被亂軍攜裹著,猶如一團洪流中苦苦掙紮的螞蟻。
眼看著雄闊海等人再掙紮下去,就要被自家弟兄給活活踩死,程名振咬著牙下令,“段清,帶三百弟兄,把他們接過來!”
“諾!”段清大聲答應,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弟兄們,跟我來!”
他的本部弟兄立刻跟上前去,在行進中重新建立一個完全用盾牌和橫刀組成的錐形進攻陣列。逆著人流,硬用盾麵和刀鋒開出一條血淋淋的通道,擠到了雄闊海身邊。
“雄大哥,跟我走!”上前扯住對方的馬韁繩,段清大聲喊道。
“娘,娘的!”雄闊海滿臉地不甘心,罵罵咧咧。方才,他根本沒湊到張金稱的本陣前,大軍便已經開始潰敗了。同去的弟兄折損了十幾個,沒一個是死在敵人手裏,全都是被自己人撞下坐騎後又踩成了肉醬。
“快走,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此刻段清已經顧不上再想著如何挽回敗局,而是隻希望救出自己認為該救的人。所謂兵敗如山倒不過是如此。任何試圖攔住山崩的人,往往會都被壓在泥土碎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