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露 (八 上)
“桃李子,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裏。勿浪語,誰道許”,連續數年來,有關這首民謠及這首民謠裏所包含的傳說幾乎讓魏征的耳朵聽出了繭子。作為聖人門徒,他自然不相信這些荒誕不經的東西。甚至不乏惡意地推測,是野心勃勃的蒲山公李密自己做了這首歌,然後通過支持者將其傳了出去。以達到禍亂大隋天下,進而實現個人野心的目的。可今天,魏征卻無法將自己的結論宣之於口。
魏征知道,無論現在他說什麼,意義都已經不大了。元寶藏既然敢將楊玄感親筆所做,李密為之題跋的畫公開掛在書房裏,並毫不忌諱地向他點明畫作的來源,謀反之心已經昭然若揭。而他魏征偏偏又是元寶藏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身上早已打滿了嫡係的標簽,根本沒可能洗脫得掉……
念及此處,饒是魏征心智堅定,背後的長衫也濕了個透。無良秋風不懂人的煩惱,兀自從窗外徐徐吹來,吹得他渾身的血脈發涼。一顆心也如停止了跳動般,死冰冰地向下沉,向下沉……
他想多考慮一下,再做決定。偏偏元寶藏根本不給人思考的機會,又到背著手走了幾步,笑嗬嗬地安慰道:“玄成莫慌,此處隻有你我二人。無論你說什麼,老夫都不怪罪就是!”說著話,目光還坦然地向外看了看,以示自己沒在書房外安排任何埋伏。
如果元寶藏被以謀反罪千刀萬剮的話,魏某至少也要陪著挨九百刀吧。苦笑了一下,魏征心中暗暗對自己嘀咕。沒有人會相信他對元寶藏勾結反賊的舉動毫不知情,換個位置,魏征自己都不會相信。到了此刻,他早已經跟元寶藏綁在了一條破船上,要生一起生,要沉一塊兒沉,根本沒有獨善其身的機會!
“怎麼,玄成還怕老夫害你麼?”見魏征隻是苦笑不肯說話,元寶藏又笑嗬嗬地催促了一句。
“如今之大隋,已經是將傾之廈,根本無木可支!”被逼得退無可退,魏征隻好硬著頭皮表態。“古人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魏某並非古板之人,自然也時刻想著趨吉避凶!”
元寶藏心有戚戚,感慨地在旁邊唱和,“是啊,若是大隋還有半點兒想頭,老夫也不會出此下策!唉,老夫畢竟也吃了多年的朝廷俸祿,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它倒下去!朝廷倒了沒關係,可這江山一日無主,百姓便要多遭一日活罪!你我都是聖人門徒,不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計,豈可不為天下蒼生計?”
魏征搖頭苦笑:“大人拳拳之心,魏某自然看得清楚。大人多年來相待之德,魏某亦沒齒難忘。魏某早就在心裏立過誓,日後大人走到哪裏,魏某也跟到那裏。寧可粉身碎骨,也絕不敢做那背恩棄義之徒!”
幾句話說出,頓時點明了二人之間共榮共辱的關係。元寶藏聽得真切,趕緊笑著擺手,“哎!玄成這話說到哪裏去了。你這些年來鞍前馬後的操勞,老夫亦看在眼裏。否則,老夫心中所想之事,豈敢隨便說於玄成知曉。今天之所以單獨把你叫過來,隻是想讓你心裏有個準備,免得事到臨頭稀裏糊塗,為這稀裏糊塗的朝廷殉了葬!”
“多謝大人器重!”魏征退開半步,躬身施禮,“魏某身受大人之恩,自然要傾盡全力輔佐大人。但此刻有一句話,卻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身為幕僚,他平素一直以“東翁”二字稱呼元寶藏,今天卻在不知不覺間將稱呼換成了“大人”二字。好在元寶藏已經確信他跟自己綁在了一起,所以也沒有太介意稱呼上的變化。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玄成跟我還客氣什麼,咱們賓主當年一見如故,嗬嗬,這些年來能相互扶持,也算彼此有緣。有話你就直說吧,老夫洗耳恭聽便是!”
“既然如此,魏某就不繞彎子了。大人如此推崇李法主,知不知道此人近年來所謀之事屢屢失敗,到今天連個穩定的落腳之地都沒找到?!”
“哎!玄成所言謬矣!”聽魏征對李密如此鄙夷,元寶藏立刻出言地替對方辯解,“正所謂天欲降大任與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身形。昔日漢高祖百戰百敗,到頭來還不是照樣逼得楚霸王自刎於烏江麼?況且‘桃李子’,‘桃李子’說的便是出逃在外的李家子弟。如果法主不是屢經磨難,又怎能應了這民謠中所指。再者說了,法主亦非無處落腳。他現在已經到了瓦崗山,坐了翟讓之下的第二把交椅……”
“可屬下聽聞,那李密到了瓦崗山後不久,原來百戰百勝的瓦崗軍便在運河畔被張須陀殺得丟盔卸甲。而那個打得李密落荒而逃的小將,正是三年前以數千精騎飛奪黎陽倉,然後組織俘虜據守,讓李密折戟於堅城之下的李仲堅。”沒等元寶藏分辨完,魏征搶著打斷。“他可是也姓李,論本事和名頭,絲毫都不比李密來得差!”
“一商販之子耳,焉能與蒲山公相提並論!”元寶藏十分不屑地點評。轉過頭看到魏征的臉色,又趕緊補充了一句,“老夫不是看不起其出身,老夫是說,他背後根本沒有密公那樣的人脈。李家三代所積門生故吏無數,隻待密公站穩腳跟,等高一呼,便立刻可以再拉起十萬大軍!”
魏征的出身比商販之子略好,但也算不上高貴。聽聞元寶藏此言,苦笑了一下,低聲道:“與李密比,李仲堅的出身的確差了些。可眼下河東李淵,隴西李軌,血脈都未見得比李密低賤。特別是河東李淵,手握重兵,坐擁險要,其背後的人脈又廣。真的起了反心的話,底子比李密厚得多!”
這些道理沒錯,元寶藏聽著卻覺得胸口發堵。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沉聲打斷:“老夫跟法主乃為世交,素知他的能耐。此刻他隻是時運未到而已,一旦風起雲湧,或蛟或龍,前途不可限量!”
魏征聽出元寶藏心中的煩躁,便不願再深勸。歉然笑了笑,低聲道:“屬下可以將性命交與大人之手,與大人共同進退。但屬下希望大人看準機會再行動。如果動得過早,未必能幫上李密的忙,反倒會因為實力暴露過早而傷了他的根基!”
“此話怎講?”元寶藏緊皺下眉頭,強壓著心中怒火追問。他這個人除了做官之外,其他方麵的本領和見識都非常一般,但心胸還算得上寬廣,不會因為話不投機便拒絕聽取別人的意見。
“瓦崗軍在夏天時剛打了一場大敗仗,此刻我等起兵響應,表麵上看,自然是雪中送炭之舉!”魏征想了想,慢慢組織語言,以元寶藏能聽得進去的方式分析。
元寶藏的圖謀正是在危難時刻推李密一把,以便奠定自己在新朝中的地位。發覺心思被魏征料中,忍不住輕輕點頭。
魏征卻不看他的表情與動作,歎了口氣,低聲補充道:“然而武陽郡與瓦崗山之間畢竟還隔著一個汲郡,四周還有無數江湖豪傑虎視眈眈。此刻倉促起事,非但朝廷要全力剿滅,那些河北道的綠林豪傑,也會因為嫉妒李密,把火氣全撒在咱們身上。屆時咱們既要麵對前來征剿的官軍,又要提防竇建德、高士達等人趁虛而入。偏偏瓦崗軍又被張須陀壓在河南抽不出手來援助。四麵受敵,咱們不是隻有等死麼?”
這種最壞的情況,元寶藏也曾想過,但他並不認為事態會真的變得像魏征推測的那樣差。據他所知,皇帝陛下此番北巡,在塞上跟突厥人談的並不開心。官場中紛紛傳言,突厥人已經暗中起了禍心,隻等著找到借口宣戰。而戰事一起,楊廣和很多重臣根本來不及從前線撤離。屆時整個朝廷被人一勺燴了,華夏江山立刻便分崩離析……
即便楊廣跟突厥人沒有翻臉。武陽郡此刻扯起反旗,也能極大地分擔瓦崗軍所麵臨的壓力。倘若事有不諧,李密會秘密安排人手將他和家眷接上瓦崗,不會讓他獨自麵對太多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