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第三章 朝露 (二 上)(2 / 2)

再多的廢話總有說完了的時候。又過了幾日,在杜疤瘌依依不舍地叮囑中,程名振和杜鵑帶領錦字營所有戰兵和一部分負責押送輜重的老弱離開了巨鹿澤。他們沿著剛剛發過春汛的洺水河東岸,穿過那些被戰火燒成的荒野,一路向南。大部分弟兄都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變相放逐,還以為此行的目的真的是為了去追債,嘻嘻哈哈,邊走邊玩。為了給大夥足夠的緩衝時間,程名振也不急著趕路。每隔二三十裏,便停下來休息片刻,一方麵整理隊形,一方麵觀察周圍哪裏適合屯墾開發。

憑心而論,洺水兩岸的土地都很肥沃,隨便一處都可以開出大片的良田。沙河、漳河、漵河還有清漳將太行山融化下來的雪水源源不斷地送往各處,沿途澆灌出鬱鬱蔥蔥的翠綠。不知道從哪一年起,地方官府在河道兩旁修建了大量的水渠,縱橫交錯,乳汁般哺育了周圍的城市和鄉村。隻是戰亂的破壞太殘酷了,那些水渠長時間沒人修理,到處都是缺口。而清冽的水源便從缺口處淌出來,灌出一片又一片水鄉澤國。

沿途的大多數村寨都沒有人煙,房屋的窗口上堆滿了鳥糞。狐狸和黃鼬在屋脊上站直身體,衝著大隊的兵馬翹首張望。它們孤獨得太久,已經忘記了人類的危險。偶爾在道路兩旁看見麥田,雜草卻生得比麥子還密。也不知道是麥田的主人無心打理,還是那些麥子本來就是野生的,根本就不會被收獲。

以前程名振帶領兵馬從狂野中走過,心裏並沒覺得它有多荒涼。那時他是劫掠者,土地有沒有產出並不需要關心。而現在,他卻是在努力地尋找一片可以安身立命之所,同樣的景象看在眼裏便生出另外一番滋味。

用“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注1)而這份罪孽很難說到底是誰造的,官府將張金稱百姓逼得失去了活路。揭竿而起的張金稱們則來了個玉石俱焚。越是戰亂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越艱難。百姓的生活越艱難,越容易起來造反。如是循環往複,用不了兩三年,城市便化作了廢墟,村寨就變成了墳墓。

而把這些荒廢的土地再利用起來,遠比破壞時困難。還沒等走到目的地,段清、張瑾等人已經感覺到了前途的渺茫。為了打消張金稱的疑心,錦字營隻帶了兩個月的糧草。如果他們無法盡快找到充足的補給,屆時張金稱隻要把糧草供應切斷,大夥就得乖乖地回去任其揉捏。

直到接近洺水縣的時候,他們才看到了第一縷炊煙。非常淡,若不是因為傍晚的陽光太璀璨的話,那點單薄的炊煙幾乎被眾人忽略。程名振派了三百名騎兵趕了過去,堵住了縣城的通往外界所有出口,最後也不多堵住了千十號人。並且個個麵黃肌瘦,身上絕不像有什麼油水可榨。程名振從中找了個年長的老漢,和顏悅色地詢問了幾句。對方嚇得結結巴巴,好一會才說明了身份。原來他們也不是本地人,逃荒逃到這兒,看到荒廢的城池,所以就大著膽子住了下來。如果好漢爺們不高興,他們可以連夜搬走,把收集起來的所有家當都留下,隻希望好漢爺們高抬貴手,別把大夥全殺光了,斷了幾家人的香火。

“你們那點兒家當,還是自己留著吧!”程名振哭笑不得,隻好硬著頭皮表示安慰。“我再給你們留一千斤米,你們拌著野菜熬粥喝,也許能堅持到秋天!”

“好,好漢爺!不,不用。”老漢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唇哆嗦了很長時間,才終於又憋出了半句,“好漢爺不要我等的孝敬,我,我等已經,已經感激不盡。怎,怎能再要好漢爺,破,破費!”

說著客套話,喉節卻不住地上下移動。顯然是受不了那一千斤米的誘惑,內心深處正在做激烈的掙紮。

“留著吧,大人少吃點沒事,孩子別餓壞了!”程名振揮了揮手,低聲命令。這夥人都是外地流浪過來的,按理說死活都與他無關。但他的心情卻沒來由地感到壓抑,壓抑得幾乎無法透氣。

“謝,謝,好漢爺!”老漢立刻跪倒於地,咚咚咚地直磕響頭。周圍衣衫破爛的百姓見此,亦跟著跪了下來,叩頭念佛,感激不盡。

“走吧!”程名振歎了口氣,回頭招呼弟兄們繼續趕路。隊伍才開始移動,方才那名老漢卻又膝行著湊了上前,“好,好漢爺…….”

“有事麼?”程名振帶住坐騎,皺著眉頭問道。

“沒,沒事!”老漢嚇得哆哆嗦嗦,差點癱在地上。半晌,見程名振沒發火,終於又鼓起勇氣,以顫抖的聲音問道,“等,等秋天收了。好,好漢爺要收幾成的利息?”

注1:出自曹操所著《蒿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