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毛兒(2 / 3)

“那好了,這兒就是你的家,不用走了。咱們一塊兒聽鼓書去。趵突泉有三四處唱大鼓的呢:《老殘遊記》,噯?”我想把他哄喜歡了。“記得小時候一同去聽《施公案》?”

我的話沒得到預期的效果,他沒言語。但是我不失望。勸他酒,酒會打開人的口。還好,他對酒倒不甚拒絕,他的臉漸漸有了紅色。我的主意又來了:

“說,吃什麼?麵條?餃子?餅?說,我好去預備。”

“不吃,還得賣那幾本書去呢!”

“不吃?你走不了!”

待了老大半天,他點了點頭,“你還是這麼活潑!”

“我?我也不是咱們梳著小辮時的樣子了!光陰多麼快,不知不覺的三十多了,想不到的事!”

“三十多也就該死了。一個狗才活十來年。”

“我還不那麼悲觀。”我知道已把他引上了路。

“人生還就不是個好玩藝!”他歎了口氣。

隨著這個往下說,一定越說越遠:我要知道的是他的遭遇。我改變了戰略,開始告訴他我這些年的經過,好歹的把人生與悲觀扯在裏麵,好不顯著生硬。費了許多周折,我才用上了這個公式——“我說完了,該聽你的了。”

其實他早已明白我的意思,始終他就沒留心聽我的話。要不然,我在引用公式以前還得多繞幾個彎兒呢。他的眼神把我的話刪短了好多。我說完,他好似沒法子了,問了句:

“你叫我說什麼吧?”

這真使我有點難堪。律師不是常常逼得犯人這樣問麼?可是我扯長了臉,反正我倆是有交情的。爽性直說了吧,這或者倒合他的脾氣:

“你怎麼落到這樣?”

他半天沒回答出。不是難以出口,他是思索呢。生命是沒有什麼條理的,老朋友見麵不是常常相對無言麼?

“從哪裏說起呢?”他好像是和生命中那些小岔路商議呢,“你記得咱們小的時候,我也不短挨打?”

“記得,都是你那點怪脾氣。”

“還不都在乎脾氣,”他微微搖著頭,“那時候咱倆還都是小孩子,所以我沒對你說過;說真的那時節我自己也還沒覺出來是怎回事。後來我才明白了,是我這兩隻眼睛作怪。”

“不是一雙好好的眼睛嗎?”我說。

“平日是好好的一對眼;不過,有時候犯病。”

“怎樣犯病?”我開始懷疑莫非他有點精神病。

“並不是害眼什麼的那種肉體上的病,是種沒法治的毛病。有時候忽然來了,我能看見些——我叫不出名兒來。”

“幻象?”我想幫他的忙。

“不是幻象,我並沒看見什麼綠臉紅舌頭的。是些形象。也還不是形象;是一股神氣。舉個例說,你就明白了,你記得咱們小時候那位老師?很好的一個人,是不是?可是我一犯病,他就非常的可惡,我所以跟他橫著來了。過了一會兒,我的病犯過去,他還是他,我白挨一頓打。隻是一股神氣,可惡的神氣。”

我沒等他說完就問:“你有時候你也看見我有那股神氣吧?”

他微笑了一下:“大概是,我記不甚清了。反正咱倆吵過架,總有一回是因為我看你可惡。萬幸,我們一入中學就不在一處了。不然……你知道,我的病越來越深。小的時候,我還沒覺出這個來,看見那股神氣隻鬧一陣氣就完了;後來,我管不住自己了,一旦看出誰可惡來,就是不打架,也不能再和他交往,連一句話也不肯過。現在,在我的記憶中隻有幼年的一切是甜蜜的,因為那時病還不深。過了二十,凡是可惡的都記在心裏!我的記憶是一堆醜惡相片!”他愣起來了。

“人人都可惡?”我問。

“在我犯病的時節,沒有例外。父母兄弟全可惡。要是敷衍,得敷衍一切,生命那才難堪。要打算不敷衍,得見一個打一個,辦不到。慢慢的,我成了個無家無小沒有一個朋友的人。幹嗎再交朋友呢?怎能交朋友呢?明知有朝一日便看出他可惡!”

我插了一句:“你所謂的可惡或者應當改為軟弱,人人有個弱點,不見得就可惡。”

“不是弱點。弱點足以使人生厭,可也能使人憐憫。譬如對一個愛喝醉了的人,我看見的不是這個。其實不用我這對眼也能看出點來,你不信這麼試試,你也能看出一些,不過不如我的眼那麼強就是了。你不用看人臉的全部,而單看他的眼,鼻子,或是嘴,你就看出點可惡來。特別是眼與嘴,有時一個人正和你講道德說仁義,你能看見他的眼中有張活的春畫正在動。那嘴,露著牙噴糞的時節單要笑一笑!越是上等人越可惡。沒受過教育的好些,也可惡,可是可惡得明顯一些;上等人會遮掩。假如我沒有這麼一對眼,生命豈不是個大騙局?還舉個例說吧,有一回我去看戲,旁邊來了個三十多歲的人,很體麵,穿得也講究。我的眼一斜,看出來,他可惡。我的心中冒了火。不幹我的事,誠然;可是,為什麼可惡的人單要一張體麵的臉呢?這是人生的羞恥與錯處。正在這麼個當兒,查票了。這位先生沒有票,瞪圓了眼向查票員說:‘我姓王,沒買過票,就是日本人查票,我姓王的還是不買!’我沒法管束自己了。我並不是要懲罰他,是要把他的原形真麵目打出來。我給了他一個頂有力的嘴巴。你猜他怎樣?他嘴裏嚷著,走了。要不怎說他可惡呢。這不是弱點,是故意的找打——隻可惜沒人常打他。他的原形是追著叫化子亂咬的母狗。幸而我那時節犯了病,不然,他在我眼中也是個體麵的雄狗了。”

“那麼你很願意犯病!”我故意的問。

他似乎沒聽見,我又重了一句,他又微笑了笑。“我不能說我以這個為一種享受;不過,不犯病的時候更難堪——明知人們可惡而看不出,明知是夢而醒不了。病來了,無論怎樣吧,我不至於無聊。你看,說打就打,多少有點意思。最有趣的是打完了人,人們還不敢當麵說我什麼,隻在背後低聲的說,這是個瘋子。我沒遇上一個可惡而硬正的人;都是些虛偽的軟蛋。有一回我指著個軍人的臉說他可惡,他急了,把槍掏出來,我很喜歡。我問他:你幹什麼?哼,他把槍收回去了,走出老遠才敢回頭看我一眼;可惡而沒骨頭的東西!”他又愣了一會兒,“當初,我是怕犯病。一犯病就吵架,事情怎會作得長遠?久而久之,我怕不犯病了。不犯病就得找事去作,閑著是難堪的事。可是有事便有人,有人就可惡。一來二去,我立在了十字路口:長期的抵抗呢,還是敷衍一下?不能決定。病犯了不由的便惹是非,可是也有一月兩月不犯的時候。我能專等著犯病,什麼也不幹?不能!剛要幹點什麼,病又來了。生命仿佛是拉鋸玩呢。有一回,半年多沒犯病。好了,我心裏說,再找回人生的舊轍吧;既然不願放火,煙還是由煙筒出去好。我回了家,老老實實去作孝子賢孫。臉也常刮一刮,表示出誠意的敷衍。既然看不見人中的狗臉,我假裝看見狗中的人臉,對小貓小狗都很和氣,閑著也給小貓梳梳毛,帶著狗去溜個圈。我與世界複合了。人家世界本是熱熱鬧鬧的混,咱幹嗎非硬拐硬碰不可呢。這時候,我的文章作多了。第一,我想組織家庭,把油鹽柴米的責任加在身上也許會治好了病。況且,我對婦人的印象比較的好。在我的病眼中經過的多數是男人。雖然這也許是機會不平的關係,可是我硬認定女子比男子好一些。作文章嗎?人們大概都很會替生命作文章。我想,自要找到個理想的女子,大概能馬馬虎虎的混幾十年。文章還不盡於此,原先我不是以眼的經驗斷定人人可惡嗎,現在改了。我這麼想了:人人可惡是個推論,我並沒親眼看見人人可惡呀。也許人人可惡,而我不永遠是犯著病,所以看不出。可也許世上確有好人,完全人,就是立在我的病眼前麵,我也看不出他可惡來。我並不曉得哪時犯病;看見麵前的人變了樣,我才曉得我是犯了病?焉知沒有我已犯病而看不出人家可惡的時候呢?假如那是個根本不可惡的人。這麼一作文章,我的希望更大了。我決定不再硬了,結婚,組織家庭,生胖小子;人家都快活的過日子,我幹嗎放著熟葡萄不吃,單撿酸的吃呢?文章作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