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外(3 / 3)

可是黃先生沒動!好像蓄足了力量,他猛然抬起頭來。他的眼神極可怕了。可是不到半分鍾,他又低下頭去,似乎用極大的懺悔,矯正他的要發脾氣。他是個“人”,可是要拿人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我明白他那心中的變動:冷不防的被人罵了,自己懷疑自己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訴他——無愧;在這個時節,後麵喊“打!”:他怒了;不應發怒,他們是些青年的學生——又低下頭去。

隨著說第二次低頭,“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來,誰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頭去——就是這麼著,也還隻聽見喊打,而並沒有人向前。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實在是因為多數——大多數——人心中有一句:“憑什麼打這個老實人呢?”自然,主席的報告是足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究竟大家不能忘了黃先生以前的一切;況且還有些人知道報告是由一派人造出來的。

我又喊了聲,“出去!”我知道“滾”是更合適的,在這種場麵上,但怎忍得出口呢!

黃先生還是沒動。他的頭又抬起來:臉上有點笑意,眼中微濕,就像個忠厚的小兒看著一個老虎,又愛又有點怕憂。

忽然由窗外飛進一塊磚,帶著碎玻璃碴兒,像顆橫飛的彗星,打在他的太陽穴上。登時見了血。他一手扶住了講桌。後麵的人全往外跑。我們幾個攙住了他。

“不要緊,不要緊。”他還勉強的笑著,血已幾乎蓋滿他的臉。

找校長,不在;找校醫,不在;找教務長,不在。我們決定送他到醫院去。

“到我屋裏去!”他的嘴已經似乎不得力了。

我們都是沒經驗的,聽他說到屋中去,我們就攙扶著他走。到了屋中,他擺了兩擺,似乎要到洗臉盆處去,可是一頭倒在床上;血還一勁的流。

老校役張福進來看了一眼,跟我們說,“扶起先生來,我接校醫去。”

校醫來了,給他洗幹淨,綁好了布,叫他上醫院。他喝了口白蘭地,心中似乎有了點力量,閉著眼歎了口氣。校醫說,他如不上醫院,便有極大的危險。他笑了。低聲的說:

“死,死在這裏;我是學監!我怎能走呢——校長們都沒在這裏!”

老張福自薦伴著“先生”過夜。我們雖然極願守著他,可是我們知道門外有許多人用輕鄙的眼神看著我們;少年是最怕被人說“苟事”的——同情與見義勇為往往被人解釋作“苟事”,或是“狗事”;有許多青年的血是能極熱,同時又極冷的。我們隻好離開他。連這樣,當我們出來的時候還聽見了:“美呀!黃牛的幹兒子!”

第二天早晨,老張福告訴我們,“先生”已經說胡話了。

校長來了,不管黃先生依不依,決定把他送到醫院去。

可是這時候,他清醒過來。我們都在門外聽著呢。那位手工教員也在那裏,看著學監室的白牌子微笑,可是對我們皺著眉,好像他是最關心黃先生的苦痛的。我們聽見了黃先生說:

“好吧,上醫院;可是,容我見學生一麵。”

“在哪兒?”校長問。

“禮堂;隻說兩句話。不然,我不走!”

鍾響了。幾乎全體學生都到了。

老張福與校長攙著黃先生。血已透過繃布,像一條毒花蛇在頭上盤著。他的臉完全不像他的了。剛一進禮堂門,他便不走了,從繃布下設法睜開他的眼,好像是尋找自己的兒女,把我們全看到了。他低下頭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麼低著頭,他低聲——可是很清楚的——說:

“無論是誰打我來著,我決不,決不計較!”

他出去了,學生沒有一個動彈的。大概有兩分鍾吧。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車。

過了三天,他死在醫院。

誰打死他的呢?

丁庚。

可是在那時節,誰也不知道丁庚扔磚頭來著。在平日他是“小姐”,沒人想到“小姐”敢飛磚頭。

那時的丁庚,也不過是十七歲。老穿著小藍布衫,臉上長著小紅疙疸,眼睛永遠有點水鏽,像敷著些眼藥。老實,不好說話,有時候跟他好,有時候又跟你好,有時候自動的收拾宿室,有時候一天不洗臉。所以是小姐——有點忽東忽西的小性。

風潮過去了,手工教員兼任了學監。校長因為黃先生已死,也就沒深究誰扔的那塊磚。說真的,確是沒人知道。

可是,不到半年的工夫,大家猜出誰了——丁庚變成另一個人,完全不是“小姐”了。他也愛說話了,而且永遠是不好聽的話。他永遠與那些不用功的同學在一起了,吸上了香煙——自然也因為學監不幹涉——每晚上必出去,有時候嘴裏噴著酒味。他還作了學生會的主席。

由“那”一晚上,黃先生死去,丁庚變了樣。沒人能想到“小姐”會打人。可是現在他已不是“小姐”了,自然大家能想到他是會打人的。變動的快出乎意料之外,那麼,什麼事都是可能的了;所以是“他”!

過了半年,他自己承認了——多半是出於自誇,因為他已經變成個“刺兒頭”。最怕這位“刺兒頭”的是手工兼學監那位先生。學監既變成他的部下,他承認了什麼也當然是沒危險的。自從黃先生離開了學監室,我們的學校已經不是學校。

為什麼扔那塊磚?據丁庚自己說,差不多有五六十個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個最好,自然也沒人能斷定哪個最可靠。

據我看,真正的原因是“小姐”忽然犯了“小姐性”。他最初是在大家開會的時候,連進去也不敢,而在外麵看風勢。忽然他的那個勁兒來了,也許是黃先生責備過他,也許是他看黃先生的胖臉好玩而試試打得破與否,也許……不論怎麼著吧,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天性本來是變鬼變神的,加以臉上正發紅泡兒的那股忽人忽獸的鬱悶,他滿可以作出些無意作而作了的事。從多方麵看,他確是那樣的人。在黃先生活著的時候,他便是千變萬化的,有時候很喜歡人叫他“黛玉”。黃先生死後,他便不知道他是怎回事了。有時候,他聽了幾句好話,能老實一天,趴在桌上寫小楷,寫得非常秀潤。第二天,一天不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