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外(2 / 3)

經過一次小風潮,愛他的與厭惡他的已各一半了。風潮的起始,與他完全無關。學生要在上課的時間開會了,他才出來勸止,而落了個無理的幹涉。他是個天真的人——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決,是否該在上課時間開會!幸而投與他意見相同的票的多著三張!風潮雖然不久便平靜無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減了一半。

因此,要頂他的人看出時機已到:再有一次風潮,他管保得滾。謀著以教師兼學監的人至少有三位。其中最活動的是我們的手工教師,一個用嘴與舌活著的人,除了也是胖子,他和黃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極。在教室上他曾說過,有人給他每月八百元,就是提夜壺也是美差。有許多學生喜歡他,因為上他的課時就是睡覺也能得八十幾分。他要是作學監,大家豈不是入了天國!每天晚上,自從那次小風潮後,他的屋中有小的會議。不久,在這小會議中種的子粒便開了花。校長處有人控告黃先生,黑板上常見“胖牛”,“老山藥蛋”……

同時,有的學生也向黃先生報告這些消息。忽然黃先生請了一天的假。可是那天晚上自修的時候,校長來了,對大家訓話,說黃先生向他辭職,但是沒有準他。末後,校長說,“有不喜歡這位好學監的,請退學;大家都不喜歡他呢,我與他一同辭職。”大家誰也沒說什麼。可是校長前腳出去,後腳一群同學便到手工教員室中去開緊急會議。

第三天上黃先生又照常辦事了,臉上可是好像瘦減了一圈。在下午課後他召集全體學生訓話,到會的也就是半數。他好像是要說許多許多的話似的,及至到了台上,他第一個微笑就沒笑出來,愣了半天,他極低細的說了一句:“咱們彼此原諒吧!”沒說第二句。

暑假後,廢除月考的運動一天擴大一天。在重陽前,炸彈爆發了。英文教員要考,學生們不考;教員下了班,後麵追隨著極不好聽的話。及至事情鬧到校長那裏去,問題便由罷考改為撤換英文教員,因為校長無論如何也要維持月考的製度。雖然有幾位主張連校長一齊推倒的,可是多數人願意先由撤換教員作起。既不向校長作戰,自然罷考須暫放在一邊。這個時節,已經有人警告了黃先生:“別往自己身上攏!”

可是誰叫黃先生是學監呢?他必得維持學校的秩序。

況且,有人設法使風潮往他身上轉來呢。

校長不答應撤換教員。有人傳出來,在職教員會議時,黃先生主張嚴辦學生,黃先生勸告教員合作以便抵抗學生,黃學監……

風潮又轉了方向,黃學監,已經不是英文教員,是炮火的目標。

黃先生還終日與學生們來往,勸告,解說,笑與淚交替的揭露著天真與誠意。有什麼用呢?

學生中不反對月考的不敢發言。依違兩可的是與其說和平的話不如說激烈的,以便得同學的歡心與讚揚。這樣,就是敬愛黃先生的連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風潮像個魔咒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見了他。

“黃先生,請你小心點,”我說。

“當然的,”他那麼一笑。

“你知道風潮已轉了方向?”

他點了點頭,又那麼一笑,“我是學監!”

“今天晚上大概又開全體大會,先生最好不用去。”

“可是,我是學監!”

“他們也許動武呢!”

“打‘我’?”他的顏色變了。

我看得出,他沒想到學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可是同時他並不是不怕危險。他是個“人”,不是鐵石作的英雄——因此我愛他。

“為什麼呢?”他好似是詰問著他自己的良心呢。

“有人在後麵指揮。”

“歐!”可是他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據我看;他緊跟著問,“假如我去勸告他們,也打我?”

我的淚幾乎落下來。他問得那麼天真,幾乎是孩子氣的;始終以為善意待人是不會錯的。他想不到世界上會有手工教員那樣的人。

“頂好是不到會場去,無論怎樣!”

“可是,我是學監!我去勸告他們就是了;勸告是惹不出事來的。謝謝你!”

我愣在那兒了。眼看著一個人因責任而犧牲,可是一點也沒覺到他是去犧牲——一聽見“打”字便變了顏色,而仍然不退縮!我看得出,此刻他決不想辭職了,因為他不能在學校正極紊亂時候抽身一走。“我是學監!”我至今忘不了這一句話,和那四個字的聲調。

果然晚間開了大會。我與四五個最敬愛黃先生的同學,故意坐在離講台最近的地方,我們計議好:真要是打起來,我們可以設法保護他。

開會五分鍾後,黃先生推門進來了。屋中連個大氣也聽不見了。主席正在報告由手工教員傳來的消息——就是宣布學監的罪案——學監進來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會兒。

黃先生的眼好似被燈光照得一時不能睜開了,他低著頭,像盲人似的輕輕關好了門。他的眼睜開了,用那對慈善與寬厚作成的黑眼珠看著大眾。他的麵色是,也許因為燈光太強,有些灰白。他向講台那邊挪了兩步,一腳登著台沿,微笑了一下。

“諸位同學,我是以一個朋友,不是學監的地位,來和大家說幾句話!”

“假冒為善!”

“漢奸!”

後邊有人喊。

黃先生的頭低下去,他萬也想不到被人這樣罵他。他決不是恨這樣罵他的人,而是懷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誠,不然……

這一低頭要了他的命。

他一進來的時候,大家居然能那樣靜寂,我心裏說,到底大家還是敬畏他;他沒危險了。這一低頭,完了,大家以為他是被罵對了,羞愧了。

“打他!”這是一個與手工教員最親近的學友喊的,我記得。跟著,“打!”“打!”後麵的全立起來。我們四五個人彼此按了按膝,“不要動”的暗號;我們一動,可就全亂了。我喊了一句。

“出去!”故意的喊得很難聽,其實是個善意的暗示。

他要是出去——他離門隻有兩三步遠——管保沒有事了,因為我們四五個人至少可以把後麵的人堵住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