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你不幹。”我回答。
“不是!這幾天我用心想過了,他必是真有個計劃,而且是有危險性的。所以他要一刀兩斷,以免連累了我。你以為他年輕,一衝子性?他正是利用這個騙咱們;他實在是體諒我,不肯使我受屈。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他好獨作獨當的去幹。必定是這樣!我不能撒手他,我得為他犧牲!母親臨去世的時候——”他沒往下說,因為知道我已聽熟了那一套。
我真沒想到這一層。可是還不深信他的話;焉知他不是受了點宗教的刺激而要充分的發泄感情呢?
我決定去找白李,萬一黑李猜得不錯呢!是,我不深信他的話,可也不敢耍懸虛。
怎麼找也找不到白李。學校,宿舍,圖書館,網球場,小飯鋪,都看到了,沒有他的影兒。和人們打聽,都說好幾天沒見著他。這又是白李之所以為白李;黑李要是離家幾天,連好朋友們他也要通知一聲。白李就這麼人不知鬼不覺的不見了。我急出一個主意來——上“她”那裏打聽打聽。
她也認識我,因為我常和黑李在一塊兒。她也好幾天沒見著白李。她似乎很不滿意李家兄弟,特別是對黑李。我和她打聽白李,她偏跟我談論黑李。我看出來,她確是注意——假如不是愛——黑李。大概她是要圈住黑李,作個標本。有比他強的呢,就把他免了職;始終找不到比他高明的呢,最後也許就跟了他。這麼一想,雖然隻是一想,我就沒乘這個機會給他和她再撮合一下;按理說應當這麼辦,可是我太愛老李,總覺得他值得娶個天上的仙女。
從她那裏出來,我心中打開了鼓。白李上哪兒去了呢?不能告訴黑李!一叫他知道了,他能立刻登報找弟弟,而且要在半夜裏起來占課測字。可是,不說吧,我心中又癢癢。幹脆不找他去?也不行。
走到他的書房外邊,聽見他在裏麵哼唧呢。他非高興的時候不哼唧著玩。可是平日他哼唧,不是詩便是那句代表一切歌曲的“深閨內,端的是玉無瑕”。這次的哼唧不是這些。我細聽了聽,他是練習聖詩呢。他沒有音樂的耳朵,無論什麼,到他耳中都是一個味兒。他唱出的時候,自然也還是一個味兒。無論怎樣吧,反正我知道他現在是很高興。為什麼事高興呢?
我進到屋中,他趕緊放下手中的聖詩集,非常的快活:“來得正好,正想找你去呢!老四剛走。跟我要了一千塊錢去。沒提分家的事,沒提!”
顯然他是沒問弟弟,那筆錢是幹什麼用的。要不然他不能這麼痛快。他必是隻求弟弟和他同居,不再管弟弟的行動;好像即使弟弟有帶危險的計劃,隻要不分家,便也沒什麼可怕的了。我看明白了這點。
“禱告確是有效,”他鄭重的說,“這幾天我天天禱告,果然老四就不提那回事了。即使他把錢都扔了,反正我還落下個弟弟!”
我提議喝我們照例的一壺蓮花白。他笑著搖搖頭:“你喝吧,我陪著吃菜,我戒了酒。”
我也就沒喝,也沒敢告訴他,我怎麼各處去找老四。老四既然回來了,何必再說?可是我又提起“她”來。他連接碴兒也沒接,隻笑了笑。
對於老四和“她”,似乎全沒什麼可說的了。他給我講了些《聖經》上的故事。我一麵聽著,一麵心中嘀咕——老李對弟弟與愛人所取的態度似乎有點不大對;可是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心中不十分安定,一直到回在家中還是這樣。
又過了四五天,這點事還在我心中懸著。有一天晚上,王五來了。他是在李家拉車,已經有四年了。
王五是個誠實可靠的人,三十多歲,頭上有塊疤——據說是小時候被驢給啃了一口。除了有時候愛喝口酒,他沒有別的毛病。
他又喝多了點,頭上的疤都有點發紅。
“幹嗎來了,王五?”我和他的交情不錯,每逢我由李家回來得晚些,他總張羅把我拉回來,我自然也老給他點酒錢。
“來看看你。”說著便坐下了。
我知道他是來告訴我點什麼:“剛沏上的茶,來碗?”
“那敢情好;我自己倒;還真有點渴!”
我給了他支煙卷,給他提了個頭兒:“有什麼事吧?”
“哼,又喝了兩壺,心裏癢癢;本來是不應當說的事!”他用力吸了口煙。
“要是李家的事,你對我說了準保沒錯。”
“我也這麼想,”他又停頓了會兒,可是被酒氣催著,似乎不能不說,“我在李家四年零三十五天了!現在叫我很為難。二爺待我不錯,四爺呢,簡直是我的朋友。所以不好辦。四爺的事,不準我告訴二爺;二爺又是那麼傻好的人。對二爺說吧,又對不起四爺——我的朋友。心裏別提多麼為難了!論理說呢,我應當向著四爺。二爺是個好人,不錯;可究竟是個主人。多麼好的主人也還是主人,不能肩膀齊為弟兄。他真待我不錯,比如說吧,在這老熱天,我拉二爺出去,他總設法在半道上耽擱會兒,什麼買包洋火呀,什麼看看書攤呀,為什麼?為是叫我歇歇,喘喘氣。要不,怎說他是好主人呢。他好,咱也得敬重他,這叫作以好換好。久在街上混,還能不懂這個?”
我又讓了他碗茶,顯出我不是不懂“外麵”的人。他喝完,用煙卷指著胸口說:“這兒,咱這兒可是愛四爺。怎麼呢?四爺年輕,不拿我當個拉車的看。他們哥兒倆的勁兒——心裏的勁兒——不一樣。二爺吧,一看天氣熱就多叫我歇會兒,四爺就不管這一套,多麼熱的天也說拉著他飛跑。可是四爺和我聊起來的時候,他就說,憑什麼人應當拉著人呢?他是為我們拉車的——天下的拉車的都算在一塊兒——抱不平。二爺對‘我’不錯,可想不到大家夥兒。所以你看,二爺來的小,四爺來的大。四爺不管我的腿,可是管我的心;二爺是家長裏短,可憐我的腿,可不管這兒。”他又指了指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