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直到快吃飯的時候才回來,一直奔了嫂子的屋子去,看看她作好了飯沒有。二妞向來是不動手作飯的,女學生嗎!一開屋門,她失了魂似的喊了一聲,嫂子在門梁上吊著呢!院子的人全嚇驚了,沒人想起把她摘下來,好鞋不踩臭狗屎,誰肯往人命事兒裏攙和呢?
二妞捂著眼嚇成孫子了。“還不找你爸爸去?!”不知道誰說了這麼一句,她扭頭就跑,仿佛鬼在後頭追她呢。
老王回來也傻了。小媳婦是沒有救兒了;這倒不算什麼,髒了房,人家房東能饒得了他嗎?再娶一個,隻要有錢;可是上次的債還沒歸清呢!這些個事叫他越想越氣,真想咬吊死鬼兒幾塊肉才解氣!
娘家來了人,雖然大嚷大鬧,老王並不怕。他早有了預備,早問明白了二妞,小媳婦是受張二嫂的挑唆才想上吊;王家沒逼她死,王家沒給她氣受。你看,老王學“文明”人真學得到家,能瞪著眼扯謊。
張二嫂可抓了瞎,任憑怎麼能說會道,也禁不住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人命,就是自己能分辯,丈夫回來也得鬧一陣。打官司自然是不會打的,柳家大院的人還敢打官司?可是老王和二妞要是一口咬定,小媳婦的娘家要是跟她要人呢,這可不好辦!柳家大院是不講情理的,老王要是咬定了她,她還就真跑不了。誰叫自己平日愛說話呢,街坊們有不少恨著她的,就棍打腿,他們還不一擁而上把她“打倒”,用個晚報上的字眼。果不其然,張二一回來就聽說了,自己的媳婦惹了禍。誰還管青紅皂白,先揍完再說,反正打媳婦是理所當然的事。張二嫂挨了頓好的,全大院都覺得十分的痛快。
小媳婦的娘家不打官司;要錢;沒錢再說厲害的。老王怕什麼偏有什麼;前者娶兒媳婦的錢還沒還清,現在又來了一檔子!可是,無論怎樣,也得答應著拿錢,要不然屋裏放著吊死鬼,總不像句話。
小王也回來了,十分的像個石頭人,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裏很難過,誰也沒把死了的小媳婦放在心上,隻有小王進到屋中,在屍首旁邊坐了半天。要不是他的爸爸“文明”,我想他決不會常打她。可是,爸爸“文明”,兒子也自然是要孝順了,打吧!一打,他可就忘了他的胳臂本是砸石頭的。他一聲沒出,在屋裏坐了好大半天,而且把一條新褲子——就是沒補丁的呀——給媳婦穿上。他的爸爸跟他說什麼,他好像沒聽見。他一個勁兒的吸蝙蝠牌的煙,眼睛不錯眼珠的看著點什麼——別人都看不見的一點什麼。
娘家要一百塊錢——五十是發送小媳婦的,五十歸娘家人用。小王還是一語不發。老王答應了拿錢。他第一個先找了張二去。“你的媳婦惹的禍,沒什麼說的,你拿五十,我拿五十;要不然我把吊死鬼搬到你屋裏來。”老王說得溫和,可又硬張。
張二剛喝了四個大子的貓尿,眼珠子紅著。他也來得不善:“好王大爺的話,五十?我拿!看見沒有?屋裏有什麼你拿什麼好了。要不然我把這兩個大孩子賣給你,還不值五十塊錢?小三的媽!把兩個大的送到王大爺屋裏去!會跑會吃,決不費事,你又沒個孫子,正好嗎!”
老王碰了個軟的。張二屋裏的陳設大概一共值不了四個子兒!倆孩子?叫張二留著吧。可是,不能這麼輕輕的便宜了張二;拿不出五十呀,三十行不行?張二唱開了《打牙牌》,好像很高興似的:“三十幹嗎?還是五十好了,先寫在賬上,多咱我叫電車軋死,多咱還你。”
老王想叫兒子揍張二一頓。可是張二也挺壯,不一定能揍了他。張二嫂始終沒敢說話,這時候看出一步棋來,乘機會自己找找臉:“姓王的,你等著好了,我要不上你屋裏去上吊,我不算好老婆,你等著吧!”
老王是“文明”人,不能和張二嫂鬥嘴皮子。而且他也看出來,這種野娘兒們什麼也幹得出來,真要再來個吊死鬼,可就更吃不了兜著走了。老王算是沒敲上張二,張二由《打牙牌》改成了《刀劈三關》。
其實老王早有了“文明”主意,跟張二這一場不過是虛晃一刀。他上洋人家裏去,洋大人沒在家,他給洋太太跪下了,要一百塊錢。洋太太給了他,可是其中的五十是要由老王的工錢扣的,不要利錢。
老王拿著錢回來了,鼻子朝著天。
開張殃榜就使了八塊;陰陽生要不開這張玩藝,麻煩還小得了嗎,這筆錢不能不花。
小媳婦總算死得值,一身新紅洋緞的衣褲,新鞋新襪子,一頭銀白銅的首飾。十二塊錢的棺材。還有五個和尚念了個光頭三。娘家弄了四十多塊去;老王無論如何不能照著五十的數給。
事情算是過去了,二妞可遭了報,不敢進屋子。無論幹什麼,她老看見嫂子在門梁上掛著,穿著紅襖,向她吐舌頭。老王得搬家。可是,髒房誰來住呢?自己住著,房東也許馬馬虎虎不究真兒;搬家,不叫賠房才怪呢。可是二妞不敢進屋睡覺也是個事兒。況且兒媳婦已經死了,何必再住兩間房?讓出那一間去,誰肯住呢?這倒難辦了。
老王又有了高招兒,兒媳婦變成吊死鬼,他更看不起女人了。四五十塊花在吊死鬼身上,還叫她娘家拿走四十多,真堵得慌。因此,連二妞的身分也落下來了。幹脆把她打發了,進點彩禮,然後趕緊再給兒子續上一房。二妞不敢進屋子呀,正好,去她的。賣個三百二百的,除給兒子續娶之外,自己也得留點棺材本兒。
他搭訕著跟我說這個事。我以為要把二妞給我的兒子呢;不是,他是托我給留點神,有對事的外鄉人肯出三百二百的就行。我沒說什麼。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來給小王提親,十八歲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廿塊錢的彩禮。老王更急了,好像立刻把二妞鏟出去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