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上工去的時候,把磨折兒媳婦的辦法交給女兒替他辦。那個賊丫頭!我一點也沒有看不起窮人家的姑娘的意思;她們給人家作丫環去呀,作二房去呀,當窯姐去呀,是常有的事(不是應該的事),那能怨她們嗎?不能!可是我討厭王家這個二妞,她和她爸爸一樣的討人嫌,能鑽天覓縫的給她嫂子小鞋穿,能大睜白眼的造謠言給嫂子使壞。我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壞,她是由那個洋人供給著在一個工讀學校念書,她一萬多個看不上她的嫂子。她也穿雙整鞋,頭發上也戴著把梳子,瞧她那個美!我就這麼琢磨這回事:世界上不應當有窮有富。可是窮人要是狗著有錢的,往高處爬,比什麼也壞。老王和二妞就是好例子。她嫂子要是作雙青布新鞋,她變著法兒給踩上泥,然後叫他爸爸罵兒媳婦。我沒工夫細說這些事兒,反正這個小媳婦沒有一天得著好氣;有的時候還吃不飽。
小王呢,石廠子在城外,不住在家裏。十天半月的回來一趟,一定揍媳婦一頓。在我們的柳家大院,揍兒媳婦是家常便飯。誰叫老婆吃著男子漢呢,誰叫娘家使了彩禮呢,挨揍是該當的。可是小王本來可以不揍媳婦,因為他輕易不家來,還願意回回鬧氣嗎?哼,有老王和二妞在旁邊唧咕啊。老王罰兒媳婦挨餓,跪著;到底不能親自下手打,他是自居為“文明”人的,哪能落個公公打兒媳婦呢?所以挑唆兒子去打;他知道兒子是石匠,打一回勝似別人打五回的。兒子打完了媳婦,他對兒子和氣極了。二妞呢,雖然常擰嫂子的胳臂,可也究竟是不過癮,恨不能看著哥哥把嫂子當作石頭,一下子錘碎才痛快,我告訴你,一個女人要是看不起一個女人啊,那就是活對頭。二妞自居女學生;嫂子不過是花一百塊錢買來的一個活窩窩頭。
王家的小媳婦沒有活路。心裏越難受,對人也越不和氣;全院裏沒有愛她的人。她連說話都忘了怎麼說了。也有痛快的時候,見神見鬼的鬧“撞客”。總是在小王揍完她走了以後,她又哭又說,一個人鬧歡了。我的差事來了,老王和我借憲書,抽她的嘴巴。他怕鬼,叫我去抽。等我進了她的屋子,把她安慰得不哭了——我沒抽過她,她要的是安慰,幾句好話——他進來了,掐她的人中,用草紙熏;其實他知道她已緩醒過來,故意的懲治她。每逢到這個節骨眼,我和老王吵一架。平日他們吵鬧我不管;管又有什麼用呢?我要是管,一定是向著小媳婦;這豈不更給她添堵?所以我不管。不過,每逢一鬧撞客,我們倆非吵不可了,因為我是在那兒,眼看著,還能一語不發?奇怪的是這個,我們倆吵架,院裏的人總說我不對;婦女們也這麼說。他們以為她該挨揍。他們也說我多事。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他們這群男女信這個!怎麼會信這個呢?誰教給他們的呢?那個王八蛋三孫子“文明”可笑,又可哭,肚子餓得像兩層皮的臭蟲,還信“文明”呢?!
前兩天,石匠又回來了。老王不知怎麼一時心順,沒叫兒子揍媳婦,小媳婦一見大家歡天喜地,當然是喜歡,臉上居然有點像要笑的意思。二妞看見了這個,仿佛是看見天上出了兩個太陽。一定有事!她嫂子正在院子裏作飯,她到嫂子屋裏去搜開了。一定是石匠哥哥給嫂子買來了貼己的東西,要不然她不會臉上笑出來。翻了半天,什麼也沒翻出來。我說“半天”,意思是翻得很詳細;小媳婦屋裏的東西還多得了嗎?我們的大院裏湊到一塊也找不出兩張整桌子來,要不怎麼不鬧賊呢。我們要是有錢票,是放在襪筒兒裏。
二妞的氣大了。嫂子臉上敢有笑容?不管查得出私弊查不出,反正得懲治她!
小媳婦正端著鍋飯澄米湯,二妞給了她一腳。她的一鍋飯出了手。“米飯”!不是丈夫回來,誰敢出主意吃“飯”!她的命好像隨著飯鍋一同出去了。米湯還沒澄幹,稀粥似的,雪白的飯,攤在地上。她拚命用手去捧,滾燙,顧不得手;她自己還不如那鍋飯值錢呢。實在太熱,她捧了幾把,疼到了心上,米汁把手糊住。她不敢出聲,咬上牙,挖著兩隻手,疼得直打轉。
“爸!瞧她把飯全灑在地上啦!”二妞喊。
爺兒倆全出來了。老王一眼看見飯在地上冒熱氣,登時就瘋了。他隻看了小王那麼一眼,已然是說明白了:“你是要媳婦,還是要爸爸?”
小王的臉當時就漲紫了,過去揪住小媳婦的頭發,拉倒在地。小媳婦沒出一聲,就人事不知了。
“打!往死了打!打!”老王在一旁嚷,腳踢起許多土來。
二妞怕嫂子是裝死,過去擰她的大腿。
院子裏的人都出來看熱鬧,男人不過來勸解,女的自然不敢出聲;男人就是喜歡看別人揍媳婦——給自己的那個老婆一個榜樣。
我不能不出頭了。老王很有揍我一頓的意思。可是我一出頭,別的男人也蹭過來。好說歹說,算是勸開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王老王全去作工。二妞沒上學,為是繼續給嫂子氣受。
張二嫂動了善心,過來看看小媳婦,因為張二嫂自信會說話,所以一安慰小媳婦,可就得罪了二妞。她們倆抬起來了。當然二妞不行,她還說得過張二嫂!“你這個丫頭要不下窯子,我不姓張!”一句話就把二妞罵悶過去了,“三禿子給你倆大子,你就叫他親嘴;你當我沒看見呢?有這麼回事沒有?有沒有?”二嫂的嘴就堵著二妞的耳朵眼,二妞直往後退,還說不出話來。
這一場過去,二妞搭訕著上了街,不好意思再和嫂子鬧了。
小媳婦一個人在屋裏,工夫可就大啦。張二嫂又過來看一眼,小媳婦在炕上躺著呢,可是穿著出嫁時候的那件紅襖。張二嫂問了她兩句,她也沒回答,隻扭過臉去。張家的小二,正在這麼工夫跟個孩子打起來,張二嫂忙著跑去解圍,因為小二被敵人給按在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