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問題的問題(3 / 3)

及至丁主任作到兩個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辭職,而且很怕被辭了。他們寧可舍著臉去逢迎諂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丁主任帶來的人,因為不會作活,也就根本什麼也不幹。原有的工人與職員雖然不敢照樣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像原先那樣實對實地每日作八小時工。他們自動把八小時改為七小時,慢慢地又改為六時,五小時。趕到主任進城的時候,他們幹脆就整天休息。休息多了,又感到悶得慌,於是麻將與牌九就應運而起;牛羊們餓得亂叫,也壓不下大家的歡笑與牌聲。有一回,大家正賭得高興,猛一抬頭,丁主任不知道什麼時候人不知鬼不覺地站在老張的後邊!大家都愣了!

“接著來,沒關係!”丁主任的表情與語調頓時教大家的眼都有點發濕,“幹活是幹活,玩是玩!老張,那張八萬打得好,要得!”

大家的精神,就像都剛胡了滿貫似的,為之一振。有的人被感動得手指直顫。

大家讓主任加入。主任無論如何不肯破壞原局。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強被大家拉住,改組。“賭場上可不分大小,贏了拿走,輸了認命,別說我是主任,誰是園丁!”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著說。大家沒有異議。“還玩這麼大的,可是加十塊錢的望子,自摸雙?”大家又無異議。新局開始。主任的牌打得好。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來,他一聲不出,連“要得”也不說了。他自己和牌,輕輕地好像抱歉似的把牌推倒。別人和牌,他微笑著,幾乎是畢恭畢敬地送過籌碼去。十次,他總有八次贏錢,可是越贏越受大家敬愛;大家仿佛寧願把錢輸給主任,也不願隨便贏別人幾個。把錢輸給丁主任似乎是一種光榮。

不過,從實際上看,光榮卻不像錢那樣有用。錢既輸光,就得另想生財之道。由正常的工作而獲得的收入,誰都曉得,是有固定的數目。指著每月的工資去與丁主任一決勝負是作不通的。雖然沒有創設什麼設計委員會,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農場的主意。主意容易打,執行的勇氣卻很不易提起來。可是,感謝丁主任,他暗示給大家,農場的東西是可以自由處置的。沒看見嗎,農場的出品,丁主任都隨便自己享受,都隨便拿去送人。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帶來的“親兵”也是如此,那麼,別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氣呢?

於是,樹華農場的肥鵝大鴨與油雞忽然都罷了工,不再下蛋,這也許近乎汙蔑這一群有良心的動物們,但是農場的賬簿上千真萬確看不見那筆蛋的收入了。外間自然還看得見樹華的有名的鴨蛋——為孵小鴨用的——可是價錢高了三倍。找好鴨種的人們都交頭接耳地嘀咕:“樹華的填鴨鴨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在這句話裏,老張、老謝、老李都成了被懇托的要人。

在蛋荒之後,緊接著便是按照科學方法建造的雞鴨房都失了科學的效用。樹華農場大鬧黃鼠狼,每晚上都丟失一兩隻大雞或肥鴨。有時候,黃鼠狼在白天就出來為非作歹,而在他們最猖獗的時間,連牛犢和羊羔都被劫去;多麼大的黃鼠狼呀!

鮮花、青菜、水果的產量並未減少,因為工友們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滅亡。在他們賭輸了,睡足了之後,他們自動地努力工作,不是為公,而是為了自己。不過,產量雖未怎麼減少,農場的收入卻比以前差的多了。果子、青菜,據說都鬧蟲病。果子呢,須要剔選一番,而後付運,以免損害了農場的美譽。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落選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美麗一些,而先被運走。沒人能說出道理來,可是大家都喜歡這麼作。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說吧,等到上船的時節,三斤重的就變成了一斤或一斤多點;那外麵的大肥葉子——據說是受過蟲傷的——都被剝下來,洗淨,另捆成一把一把的運走,當作“豬菜”賣。這種豬菜在市場上有很高的價格。

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沒有任何表示,當夜裏鬧黃鼠狼子的時候,即使他正醒著,聽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會失去身份地出來看看。及至次晨有人來報告,他會順口答音地聲明:“我也聽見了,我睡覺最警醒不過!”假若他高興,他會繼續說上許多關於黃鼬和他夜間怎樣警覺的故事,當被黃鼬拉去而變成紅燒的或清燉的雞鴨,擺在他的麵前,他就絕對不再提黃鼬,而隻談些烹飪上的問題與經驗,一邊說著,一邊把最肥的一塊鴨夾起來送給別人:“這麼肥的鴨子,非掛爐燒烤不夠味;清燉不相宜,不過,湯還看得!”他極大方地嚐了兩口湯。工人們若獻給他錢——比如賣豬菜的錢——他絕對不肯收。“咱們這裏沒有等級,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豬菜的錢!晚上打幾圈兒好啦!要得嗎?”他自己親熱地回答上,“要得!”把個“得”字說得極長。幾圈麻將打過後,大家的豬菜錢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順地入了主任的腰包。當一五一十的收錢的時候,他還要謙遜地聲明:“咱們的牌都差不多,誰也說不上高明。我的把弟孫宏英,一月隻打一次就夠吃半年的。人家那才叫會打牌!不信,你給他個司長,他都不作,一個月打一次小牌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