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東西都是誰送給他們的?丁務源!
再說,誰家落了紅白事,不是人家丁主任第一個跑來幫忙?誰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不是人家丁主任像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是的,丁主任就在這裏坐著呢。可是誰肯伸出指頭去戳點他呢?
什麼責任問題,補救方法,股東會都沒有談論。等到丁主任預備的酒席吃殘,大家隻能拍拍他的肩膀,說聲“美滿閉會”了。
丁務源是哪裏的人?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無別——的鄉親。他的言語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貫,他會把他所到過的地方的最簡單的話,例如四川的“啥子”與“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媽啦巴子”……都美好的聯結到一處,變成一種獨創的“國語”;有時候也還加上一半個“孤得”,或“夜司”,增加一點異國情味。
四十來歲,中等身量,臉上有點發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務源不是個俊秀的人,而令人喜愛。他臉上那點發亮的肌肉,已經教人一見就痛快,再加上一對光滿神足,顧盼多姿的眼睛,與隨時變化而無往不宜的表情,就不隻討人愛,而且令人信任他了。最足以表現他的天才而使人讚歎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長袍,不管是綢的還是布的,不管是單的還是棉的,永遠是半新半舊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遠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寬大一些,於是他垂著手也好,揣著手也好,掉背著手更好,老有一些從容不迫的氣度。他的小褂的領子與袖口,永遠是潔白如雪;這樣,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塊油漬,或大襟上微微有點折縐,可是他的雪白的內衣的領與袖會使人相信他是最愛清潔的人。他老穿禮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褲腳兒上紮著綢子帶兒;快走,那白白的鞋底與顫動的腿帶,會顯出輕靈飄灑;慢走,又顯出雍容大雅。長袍,布底鞋,綢子褲腳帶兒合在一處,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領子下麵插上了一支派克筆和一支白亮的鉛筆,來調和一下。
他老在說話,而並沒說什麼。“是呀”,“要得麼”,“好”,這些小字眼被他輕妙地插在別人的話語中間,就好像他說了許多話似的。到必要時,他把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來,而隻轉轉眼珠,或輕輕一咬嘴唇,或給人家從衣服上彈去一點點灰。這些小動作表現了關切、同情、用心,比說話的效果更大得多。遇見大事,他總是斬釘截鐵地下這樣的結論——沒有問題,絕對的!說完這一聲,他便把問題放下,而閑扯些別的,使對方把憂慮與關切馬上忘掉。等到對方滿意地告別了,他會倒頭就睡,睡三四個鍾頭;醒來,他把那件絕對沒有問題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直等到那個人又來了,他才想起原來曾經有過那麼一回事,而又把對方熱誠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邊。及至那個人快惱了他的時候,他會用農場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絕對沒有問題,因為他根本不去辦。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遠不會發愁。他絕對沒有任何理想,所以想發愁也無從發起。他看不出彼此敷衍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隻知道敷衍能解決一切,至少能使他無憂無慮,臉上胖而且亮。凡足以使事情敷衍過去的手段,都是絕妙的手段。當他剛一得到農場主任的職務的時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爺,與舅爺的舅爺包圍起來,他馬上變成了這群人的救主。沒辦法,隻好一一敷衍。於是一部分有經驗的職員與工人馬上被他“歡送”出去,而舅爺與舅爺的舅爺都成了護法的天使,占據了地上的樂園。
沒被辭退的職員與園丁,本都想辭職。可是,丁主任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他們由書麵上通知他,他連看也不看。於是,大家想不辭而別。但是,趕到真要走出農場時,大家的意見已經不甚一致。新主任到職以後,什麼也沒過問,而在兩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記得飛熟,並且知道了他們的籍貫。
“老張!”丁主任最富情感的眼,像有兩條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張的心裏,“你是廣元人呀?鄉親!硬是要得!”丁主任解除了老張的武裝。
“老謝!”丁主任的有肉而滾熱的手拍著老謝的肩膀,“歐,恩施?好地方!鄉親!要得麼!”於是,老謝也繳了械。
多數的舊人們就這樣受了感動,而把“不辭而別”的決定視為一時的衝動,不大合理。那幾位比較堅決的,看朋友們多數鳴金收兵,也就不便再說什麼,雖然心裏還有點不大得勁兒。及至丁主任的胖手也拍在他們的肩頭上,他們反覺得隻有給他效勞,庶幾乎可以贖出自己的行動幼稚、冒昧的罪過來。“丁主任是個朋友!”這句話即使不便明說,也時常在大家心中飛來飛去,像出籠的小鳥,戀戀不忍去似的。
大家對丁主任的信任心是與時俱增的。不管大事小事,隻要向丁主任開口,人家丁主任是不會眨眨眼或愣一愣再答應的。他們的請托的話還沒有說完,丁主任已說了五個“要得”。丁主任受人之托,事實上,是輕而易舉的。比方說,他要進城——他時常進城——有人托他帶幾塊肥皂。在托他的人想,丁主任是精明人,必能以極便宜的價錢買到極好的東西。而丁主任呢,到了城裏,順腳走進那最大的鋪子,隨手拿幾塊最貴的肥皂。拿回來,一說價錢,使朋友大吃一驚。“貨物道地,”丁主任要交代清楚,“你曉得!多出錢,到大鋪子去買,吃不了虧!你不要,我還留著用呢!你怎樣?”怎能不要呢,朋友隻好把東西接過去,連聲道謝。
大家可是依舊信任他。當他們暗中思索的時候,他們要問:托人家帶東西,帶來了沒有?帶來了。那麼人家沒有失信。東西貴,可是好呢。進言無二價的大鋪子買東西,誰不會呢,何必托他?不過,既然托他,他——堂堂的丁主任——豈是擠在小攤子上爭錢講價的人?這隻能怪自己,不能怪丁主任。
慢慢地,場裏的人們又有耳聞:人家丁主任給場長與股東們辦事也是如此。不管辦個“三天”,還是“滿月”,丁主任必定聞風而至,他來到,事情就得由他辦。煙,能買“炮台”就買“炮台”,能買到“三五”就是“三五”。酒,即使找不到“茅台”與“貴妃”,起碼也是綿竹大曲。飯菜,歐,先不用說飯菜吧,就是糖果也必得是冠生園的,主人們沒法挑眼。不錯,丁主任的手法確是太大;可是,他給主人們作了臉哪。主人說不出話來,而且沒法不佩服丁主任見過世麵。有時候,主婦們因為丁主任太好鋪張而想表示不滿,可是丁主任送來的禮物,與對她們的殷勤,使她們也無從開口。她們既不出聲,男人們就感到事情都辦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成了不起的人物。這樣,丁主任既在場長與股東們眼中有了身份,農場裏的人們就不敢再批評什麼;即使吃了他的虧,似乎也是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