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理順下了車,先看了一眼這茅棚,隻見頂上鋪著幹黃的蘆草,周圍一圈以葦席環繞,倒是能遮陽防塵。又用一顆碗口粗的鬆木做了支柱,上麵掛著菖蒲,散發出陣陣清香,吸入肺中登時一片清涼。
“店家,快打些水來與我家老爺清洗。”老家人一邊解開騾車,一邊揚聲叫道。
一個三十開外的村婦快步從隔壁家的茶肆上小跑回來,未語先笑道:“哎呀呀,這位員外老爺真是好眼光!這裏五七家茶肆飯鋪隻我家是有執照的,一應用具縣裏都要有人來查,碗筷菜飯都是洗得最清爽的。”
劉理順等家人擦掃了竹椅方才坐下,雙手自然放在腿上,等家人把桌子擦出來。
老家人邊麻利幹活,邊道:“你這婦人好不省事,我家老爺豈止是個員外?我家……”
“咳咳。”劉理順不打官牌,就是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身份,豈有跟個村婦泄露的道理?
那村婦隻是一驚,見這對主仆不報家門,也不敢多問,隻是言語間小心了許多,之前張揚的笑容也收斂起來。她道:“老爺是要用些什麼?小婦人這兒的菜都自家重的,井水裏洗得幹幹淨淨,就是肉食也有兩三種,也料理得十分幹淨。”
“有什麼酒?”老家人嗜酒,仗著資深,也就徑直問了出來。
劉理順倒是不介意他喝點小酒,但現在國家新複,還有許多地方餓死人的,哪裏來的糧食釀酒?
“嚇,縣裏若是查到有人釀私酒是要抓去修路的,”那婦人一臉驚恐,轉而又低聲笑道,“不過有家做的生醪糟,也是極解渴的。”
“先端一桶來。”老家人當即道:“再有幹淨的肉食、青菜,且都端上來。”
那婦人見這家人氣勢不小,卻在正主麵前畢恭畢敬,侍立點菜,可知那正主也是來頭不小。想世人以“員外”為尊稱,已經是摸著天的奉承了,這位老爺竟然比員外更高,不知是什麼來頭。
隻一會兒功夫,婦人在棚子後頭就治辦出三素兩葷一個湯來,又盛了最好的米飯要端上桌。倪家家人一路都盯著看,最後還是他端上去伺候劉理順用餐。
劉理順已經擦洗了一番,喝了醪糟,精神好了許多。他吃了一口菜,覺得鹹淡也還合適,便道:“不用伺候了,你自去吃。”
老家人這才在不遠處的桌子上坐了,隻有兩個素菜,先咕嘟咕嘟灌了兩大口的醪糟,方才動筷子吃飯。約莫小半盞茶的功夫,劉理順已經吃用好了。
兩盤肉菜幾乎沒動,和剩下的菜、湯一道都端去了老家人那桌。
村婦從未見過大戶人家的規矩,心中暗暗咋舌:原來還真有比曹大戶家更講究的人家!
輪到會鈔的時候,村婦自然知道不要去打擾那位靜坐養神的老爺,走到老家人麵前低聲問道:“我這兒糧票也收得,銀子也收得,不知尊客怎麼方便?”
“製錢收得不?”
“製錢……那就得看看了。”村婦一聽老家人要給製錢,頓時簡慢起來:“若是十八年後的山東製錢,倒也收得。這一餐飯食尊客給個兩百錢也就是了。”
“恁貴!”
“若是給銀子隻要四分。”村婦連忙道:“您也看著後麵做的,整隻的大肥母雞、又是半隻鴨子,青菜、筍子都不去算他,上好的白米飯都用了大半斤呢!光這醪糟是賤貨麼?尊客啊,這真不貴了。”
老家人算算賬要是早年間這餐飯下來怕是要七八分銀子去了,的確不算貴。
“尊客啊,我們這是有執照的,東西幹淨,價格公道,哎哎,您看,這不縣裏又來人查了麼?”
村婦說著手中一指,果然見到個年輕人頂著日頭過來,騎驢而來。那年輕人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須都未長硬,隻能算是一圈軟毛。“劉官人!今日卻來得早!”
村婦暫時放了收錢的事,揚笑著迎了上去。那姓劉的官人到了棚子前,見到裏麵有客人,又見劉理順氣質非凡,也不靠近,隻是遠遠略施半禮。劉理順看似老僧入定一般,卻拱手還禮,顯然也是從眼縫裏看到了。
“巧兒姐,昨日生意如何?”那劉官人邊問著,邊掏出硬皮本子和炭筆,做出記錄的模樣。那巧兒姐回到棚子裏,翻出一本天書似的賬簿,一一報說昨日的生意。
這兩人一個說一個記,倒讓劉理順大為吃驚。從這婦人說的“執照”開始,劉理順就知道這家棚子要比其他人家貴許多。
大明那麼多執照,哪一個不要錢?現在見有縣裏小吏前來登記買賣,顯然是要按錢抽分的意思。
怪就怪在這店主卻沒有絲毫排斥,既不哭窮叫苦,也毫不遮掩,反倒是生怕小吏記得少了一般。
不一時,那吳姓小吏就記完了昨日的生意,又往棚子後麵去翻看鍋碗瓢盆是否洗得幹淨;肉、菜是否分開陳放;周圍有無牛馬貓狗……等一切都看完了,便要上驢趕路。
巧兒姐拉住道:“今日怎麼也得喝口水再走!”
小吏一臉苦笑,輕拍腰間椰瓢:“姐姐,一口水與你我是小事,與官家是大事。今日一口水,明日一口酒,後日就是一口肉……你供不起,我也吃不起,還是罷了吧。”
“偏你守規矩,”巧兒姐笑著又跑回棚子後麵。提了個布袋就往驢頭上套,“這驢不是你家的,我喂它兩口豆子不是罪過吧。”
“這是公家的,你既喂了它,也算是樂捐吧。”吳小吏止不住驢這吃貨,隻好苦笑道:“可惜我沒憑證給你。免不了稅的。”
巧兒姐咯咯笑道:“不要你免。”劉理順越發聽不懂了,輕咳一聲,示意老家人過來。
老家人也在一旁聽著有些怪異,得了主家吩咐,順勢上前道:“叨擾,叨擾。這裏記錄買賣,可是為了收稅麼?”
那吳小吏登時換上了一臉肅容,正色道:“老丈,這裏記錄買賣卻不是收稅的。而是記錄往來客流多寡。為日後修路做些預備。”
“若是走的人多,這路就又寬又硬,若是走得人少,路也就窄些。”
巧兒姐一旁解釋道:“不過官府也說了,若是一年能做到五十兩銀子開外,就由官府出錢給我搭個屋子。”
老家人哦了一聲,道:“倒也不多。”
“嚇!不多?”巧兒姐忍不住叫道:“五十兩啊!要是您這樣的豪客三天兩頭來一回,倒是不多。我這小棚子雖然每天能開張。但多是一兩文錢的茶水生意,要做五十兩得多少客人?”
老家人心中一算。果然如此,是自己失言了。他也不爭,嗬嗬笑著昏了過去,又拱手道:“承教,承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