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軍的戰鬥力去拔土寨村堡,無異於殺雞用牛刀。基本都是遠遠開上一炮,人家就乖乖投降了。
連炮彈都不用真的放進去。
“那些無辜之人……”
範德彪臉色一沉:“大明到了今日田地,誰是無辜之人?這些隻顧自家的大戶豪紳,全殺了的確會有無辜之人,但三個裏頭殺兩個肯定有漏網的。”
“我不與你爭辯這個,”吳偉業又道,“你將村寨護牆拆了,那些土賊來了他們如何抵禦?”
“不用抵禦。”範德彪道:“我都替他們報了仇。地方宿老還來開封府衙謝恩,呼我‘青天大老爺’。”
吳偉不再是當日單純的書生,他已經能看清楚這種玩弄人心的小手段。
土匪搶了百姓家產,然後範德彪派人剿滅土匪,幹幹淨淨吃掉那些“贓物”,這是第一重利益。
對於百姓來說,官府幫他們報了仇,安了家。該遭千刀的土匪得到了嚴懲,知府老爺青天明鏡,生民仰賴,這是第二重利益。
可謂一石二鳥。
唔,不對!
還有那些剿滅土匪的人馬。
那些人馬……吳偉業猜了個正著:正是那些被新軍抓捕的村民。
這些村民隻是不願執行一道暴政,談何罪過?
卻被官兵投入苦工營裏做苦力,自然滿心絕望、悲愴。這時候又是光芒四射的府尊老爺,將他們從火坑中解救出來,發給衣服食物。
當此再造之恩,府尊老爺讓他們去剿滅土匪,為父老鄉親報仇……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
看似殘虐粗暴的手法,細細分數卻是環環相扣,即便誰都知道開封的“大治”其實是殺出來的,但是白骨入殮,開封府上下歡聲載道,官民鹹安,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
至於罪魁禍首“破牆令”,誰能從大義、文字上嚼出一絲罪過麼?
“豫省何辜?”吳偉業徹底黑了臉,也不理範德彪,轉頭往轎子走去。
範德彪仍舊端著碗,在他背後朗聲道:“敢問吳大人,你看到一群瘋癲癡愚之人將要跳崖。好言相勸卻又不聽,那是看著他們跳下去摔成肉餅,還是以雷霆手段將他們攔住呢?
“最近為了應付考核,讀了些書,”範德彪不等吳偉業回答,繼續道:“忘了是哪裏的故事,說鄭國大夫子產病了……”
“《左傳》,昭公二十年。”吳偉業臉色更黑了,直接將範德彪打入了不學無術之列。
“大約是吧。”範德彪沒考據的癖好,隨口道:“到底是讀過書的,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何到了為政上就不明白了呢?”
《左傳·昭公二十年》: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
因為火的爆烈特性,百姓見了都會畏懼,所以玩火死的人少。水卻是柔柔弱弱,清涼可人,百姓在水中嬉戲,不知畏懼,所以溺死的人就多。
子產身為鄭國執政,被孔子認為是古代賢者一般的人物。他所治理的鄭國疆域,也就是今日的河南開封府和懷慶府的小部分,正因此範德彪才會知道子產。
與吳偉業不同,範德彪從未接受過治民以寬的思想熏染,所以他覺得子產說得有道理,便以此行事,選擇用烈火治民,而非懷柔。
吳偉業搖頭道:“子產固然是古之仁人,可惜他生在孔聖之前,故而不知仁德教化,不明仁者愛人的道理,仍舊是偏於法術家歧途。”
範德彪這回真是被氣笑了,道:“我倒不知孔子為政有何被稱道處。多說無益,梅村兄且自思量。不過以我耳聞,似乎懷慶也並不是懷柔而治。”他一口氣喝完了羊湯,掏出兩張糧票壓在碗下。也懶得讓人打出官牌鳴鑼開道,徑自帶著人往城裏去了。
吳偉業回到轎子裏,越想越氣,連話都說不出了,還是奎伯讓人先將轎子抬進城去。
進了城門,百姓臉上方才看得到些許笑容。雖然人流量還是不多。遠不能與萬曆時候的盛世相比,但在河南這片飽經戰亂的土地上,能有這般秩序已經極其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