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言行,簡直就比在幽魂噬影宗見到的那些邪門大宗師還要來得地道!
但這也說明了一件事,古音到坐忘峰來,怕也不是第一次了。
李珣想到了月前驚鴻一瞥的人影,她來這裏幹什麼?總不是來找人說話聊天罷?
他正想著,鍾隱可以穿透一切的目光移了過來,微微一笑:“何必費心想這種東西?每人心裏都有自己的打算,卻不會有將自己與別人都算盡的那一天!與其浪費時間在這上麵,不如這樣……”
下一刻,李珣全身僵直,看著鍾隱點在他眉心的手指,嘴巴張開,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鍾隱收回手,又是一笑:“早晚有一天,你會用這種手段,來解決難題,我承認,這不是最好的法子,但是我寧願你這樣。”
李珣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但很快又在鍾隱的目光下潰不成軍,他背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衣服,此時就算是玉辟邪,也鎮不住他劇烈的心跳了。
鍾隱到底知道些什麼?他又想做些什麼?
李珣倏乎間悟到,原來鍾隱知道的,永遠比他預想中的多上那麼一點。
這時候,鍾隱輕歎了一聲,道:“走罷。”
李珣心中恍惚,心不在焉地應道:“走?去哪兒?”
“跟我去修煉!”鍾隱說得非常平淡:“你宗門的修為,差得太遠了!”
李珣一震抬頭,鍾隱卻已轉過身去,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李珣本還想用刑期未盡這個理由來搪塞,但看到鍾隱嫋嫋而去的身影,他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
李珣很想弄明白鍾隱對他的看法,否則他會安不下心來,更別說潛心修煉。
但很快的,鍾隱就用事實告訴他,他用不著費心──他沒這個精力,也沒這個時間!
“氣機流轉,不過一念之間,糾正十分容易。但筋脈根骨一旦定型,便牽涉到每一處肌體表裏,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想改善糾正,便非常困難,你若想在宗門修為上更進一步,便要吃些苦頭才成!”鍾隱這麼告訴他。
李珣還記得,鍾隱在說“宗門修為”這一個詞語時,臉上顯現出的奇特微笑,然而,他再也騰不出半點兒力氣去思考其中的意義,他現在腦子裏隻有一件事:還要多久?
“好了,今天就到這兒罷!”
隨著這一聲期盼已久的話音,李珣晃了兩下,一頭栽在地上。就算是在坐忘峰頂,這泥土的味道也不是太好,不過,看在他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的分上,就算了罷。
如果現在有人問他,天底下最狠的酷刑的是什麼。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到鍾隱的劍氣裏站著去!”
昏昏沉沉的不知過了多久,數丈外潺潺溪流的輕響提醒他,或許應該攝取些水分。
他呻吟了一聲,用盡了四肢的力量,勉強撐起身子,搖搖擺擺地走了兩步,然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濺起了大片的水花。
冰涼的溪水讓他的神智清楚了些,大量的水分從毛細孔中滲透進來,滋潤著已經油盡燈枯的肌體,也暫時緩解了筋骨肌肉寸寸移位的痛苦。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感覺僅僅盤旋在上半身,下肢的痛苦在對比中反而更加嚴重。
可是,他真的半點兒力氣也沒了!
算了,睡會兒罷……
彷佛是一個石頭自懸崖上拋下,李珣的意識飛快地墜落到無盡的黑暗中去,甚至沒有聽到一點兒餘響。
然而,正當他的意識在黑霧中遊動,漸漸模糊之時,一道突發的刺激猛搗在他的腦際。
他的意識還是石頭,依然在永無止境的深淵黑霧中穿行,然而就在墜落到底的一刹那,他才猛然驚覺,原來身上還綁著一根繩子!
劇烈的反彈讓他的意識比墜落時更快地反衝上去,刹那間天地倒顛,他大叫一聲,翻身坐起,腦中那根代表著意識的弦索,差點兒就此繃斷!
眼前的景物從模糊到清晰,然後又是天旋地轉,他慘哼一聲,再次躺倒下去,濺起了漫天水花。
然而他再也睡不著了,強烈的刺激反應讓他的頭很痛,更重要的是,他耳中傳來了一聲輕響,似乎是有人走到他身邊。
在這坐忘峰頂,又能是誰呢?
他喉嚨裏“嗬嗬”兩聲,擠出胸口濁氣,這才又睜開眼睛。隻是刺目的血紅光芒毫不客氣地湧了進來,這使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原來已經到了黃昏時分;遠山之外,斜陽晚照,映在溪麵上,竟映花了他的眼。
刺目的光華後,一個修長的身影站在岸邊,山風吹過,李珣聽到了風拂衣袂的聲響,甚至還有一絲隨風而至的清香。
他腦子還有些不太清楚,隻覺得這風中沁入的氣息好生親切,隻是輕輕一勾,便將他心中深處一個的名字扯出來。
“青吟……仙師?”
便在名字出口的刹那,李珣猛地坐了起來,本來迷糊的神智也瞬間清醒,這個名字,還有那近在咫尺的身影,彷佛有一股無形的魔力,給他體內注入力量。
擺脫了陽光的牽製,李珣定睛看去,臨水獨立的那位女修,不是青吟,又是誰來?
在看清來人的時候,李珣隻覺得手腳都沒處擺放,他現在必定是極狼狽的,在鍾隱近日的操練之下,說他是體無完膚也好,形銷骨立也罷,反正是入不得佳人法眼,更別提剛剛在地上掙紮,又在溪中浸泡……
便是冰冷的溪水也擋不住他臉上的熱潮,他用手撐地,想站起來,卻不小心按到了溪邊的虛土,手上一陷,又跌入了溪流中。
這臉是丟大了!李珣臉上燥熱,訕訕笑了一下,手掌迅速在溪水中甩了幾下,又裝成是擦臉,給臉頰降溫。這才站起身來,強按著發虛的心思,給青吟行禮。
青吟的眼神自他臉上一掃而過,依然如最初見麵時那樣,瞬間使他心中變成了一片空白,恍惚中,李珣覺得她似是笑了一下,然後便以一種溫和的口氣說話:“這幾日,過得很苦罷?”
這是李珣從未得到過的待遇,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放聲大笑,來歡慶這個值得紀念的時刻,但他畢竟還是想起了青吟無法捉摸的性情,最終也隻是抽了抽嘴角,強露出恭敬守禮的神情:“多謝仙師,弟子還撐得住。”
青吟分明又笑了一笑,因笑容而生成的幾條紋路,使她本寂寞孤冷的容顏多出了幾分暖意:“你這人,不說話時要更可愛一些!”
李珣哭笑不得,隻能摸頭做出不好意思狀。
幸好青吟不準備在這個話題上延伸開去,她似是歎息了一聲,看著小溪上漸漸褪去的殘紅。
“骨絡通心之法,貴在速成,然而,這苦痛折磨是少不了的。你知怎樣使筋骨肌肉隨氣機流轉而相應變化,便要去做。
“事實上是,你做不了,他才來折磨你,若你做得,何必由著他來欺負!”
李珣的腦子總算還沒有僵化,知道這幾日來,他的境況,青吟原來都是看在眼裏的。心中不爭氣地跳了幾下,連忙道謝。不過,聽上去,青吟後半句話,總有點兒未盡之意。
隻是輪不到他去細想,青吟便又道:“在這峰上的,都是非常之人,自然,要做那非常之事,理所應當的,也要付出非常的代價……嗯,你很聰明,心性又強,這些其實都不必說的。”
李珣啞然。他當然不會認為青吟是在說廢話,事實上,如果青吟真的願意說下去,他會在這兒聽一輩子。
可是,青吟字字句句都圍繞在他身上,卻又似有一道隱秘的脈絡貫穿其中,這便好像是一道長長的鋼絲,一圈又一圈地纏上來,漸漸的,就使他動彈不得,更奇特的是,他明知道這樣危險,偏偏又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這便如同浸泡在香醇的美酒裏,在天暈地轉的迷離中,在世人無法理解的目光下,得到縱意恣肆的快感。
他現在就醉了,沉醉中隻聽青吟又道:“我們見過幾次?”
“四次!”李珣脫口而出,出口又碰上青吟含意豐富的眼神,不知為何,雖然他說著再真實不過的實話,心中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感心虛。
青吟的眼神終於還是移了開去,她道:“見麵四次,我倒覺得,每次與你說話,話都越來越少,所以,還要拿這些沒趣的話來湊數……”
李珣怔了一怔,然後他猛然漲紅了臉。
他從來沒有想過,青吟會用這樣一種語氣和他講話,而且,她話中的意思……不,這是沒可能的!
沸騰的血氣衝得他腦袋昏沉沉的,而僅有的一點兒神智則在發出尖銳的警告:停下!別再想下去!
他艱難地將目光定在青吟的臉上,隻想得到一點兒能做參考的東西,不管是鼓勵又或是打擊,都可以!
然而,很不幸的,青吟的心智修為均是上乘,俏臉上波紋不興,除了帶給他更多的氣沮心虛,李珣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訊息。
此時縱使他心中有千言萬語,卻都積鬱在胸口處,吐不出半個字來。
有那麼一刻,他急得想哭。
接下來他看到青吟做了個手勢,似是讓他坐。與之同時,青吟已輕攏裙裾,優雅自如地坐在溪邊。李珣遲疑了一下,稍稍離開一段距離,以弟子侍奉師長的禮儀跪坐一邊。
然而,他聽到青吟這樣說:“坐近一些!”
李珣腦子裏又是一熱,但他還沒到燒得發昏的地步,他深吸一口氣,又迅速地瞥了一眼青吟的臉色,這才小心翼翼前移,甚至顧不得溪邊的泥土蹭髒他的衣物。
他看到青吟伸出了一隻手來,這個動作很眼熟,李珣呆呆地看著這她晶瑩剔透的掌指,那其上彷佛有一股無形的魔力,將他的靈魂也陷落進去。
下一刻,青吟撫上了他的臉,李珣腦子當場就炸了,與青吟冰冷的掌指相較,他更覺得臉上的溫度,差不多已能燃燒起來。而這個認識則進一步升高了他臉上的溫度。
也或許是因為太熱的緣故,他覺得臉上有些微微的麻癢,但這已經算不得什麼了,他想呼出胸口悶熱的濁氣,卻又怕這種距離太失禮,隻好憋著。
他甚至不敢去看青吟的表情,隻在腦子裏模模糊糊地想著:這場景,似乎以前也曾發生過……
這樣的接觸似乎持續了很長時間,又好像是短短一瞬,像做夢般荒謬迷離。李珣感覺到那冰冷的手指已離開了自己的臉頰,但恍惚間,他又覺得,自己的皮膚的溫度,已粘連在那指尖上,繚繞不去。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敢抬眼看青吟的臉,卻正好看到她唇邊一絲剛剛抹去的弧度。不過即便如此,他也可以感覺到,青吟的心情與剛剛又有不同──似乎更好了一些。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理由,但李珣還是很樂意看到這一點。
他努力維持著臉上屬於後輩的神情,裝做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再度和青吟拉開距離,不過,在這一連串動作中,青吟竟然沒有一點兒表示。
李珣很奇怪,不由問了一聲:“青吟仙師?”
“懂音律麼?”
這話問得很突兀,與剛剛那種氣氛更是離了十萬八千裏。
難得李珣還能反應過來。他很想說“懂”,不過隻憑小時候學的那幾手青澀的指法,實在沒膽氣應承,所以,他隻能搖頭。
青吟似乎並不在意,她眸光流轉,看起來竟有著意興昂揚的味道:“願意學麼?”
“啊?”李珣完全沒想到這種情形,竟是愣了好大一會兒,才木木地點頭。
隻是,出奇的,他心中竟然沒有半點兒可以同青吟相處的興奮,反倒漸漸被覆上了一層寒冰,他看著青吟倏乎間已是神采飛揚的麵容,不自主地伸手撫上自己的臉。
刹時間,時光倒錯,他的目光越過了青吟的肩膀,看向遠處那一片朦朧的綠。
在那青煙障外,曾有一景,與今日又是何等的相似,恍惚覺來,那上麵微微的癢意,還沒有散盡……
臉上和手心的溫度正迅速地跌落下去,在這一刻,他的心髒緊縮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