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璣這話實際上等於是給李珣提了個醒,他雖把這兩年的經曆編得十分緊密,可是在一些容易忽略的細節處,還是有破綻可尋。
現在明璣沒往那方麵想,可也許就是一個轉念的工夫,這些破綻,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他這邊唯唯喏喏地應了,心中則在想如何將這個破綻遮掩過去,明璣那邊卻又是搖頭一笑:“果然不出六師叔所料!”
在李珣奇怪的眼神下,明璣悠閑收劍入鞘,淡淡道:“算你的造化,六師叔突然來了興致,準備花幾個月的時間,好好調教一下你這個‘可造之才’,這筋骨上的問題,六師叔自有手段,待服刑期過,你便去坐忘峰頂,好好修煉罷!”
“六師叔祖?”李珣的眼神已是直了,“跟他修煉?”
想到初回山時鍾隱不尋常的出麵,還有這些時日來積累的種種疑惑和戒懼,再搭上這突來的“好消息”,李珣本能地覺得這其中大有文章。
所以他腦子裏沒有半點“劍神”授藝的興奮,而是隻轉著一個念頭。
幹脆逃了罷?
他在一邊胡思亂想,明璣卻以為他興奮得傻了,一笑之後,徑自看那邊由九重石壘成的石堆,似是發現了什麼,屈指一彈,將一塊僅拳頭大小,卻有近千斤重的九重石激起,抓在手上,打量上麵已刻好了的符紋。
“這符紋是……”
李珣正在想事情,聞言隨口答道:“是六師叔祖要刻的!”
“可是,這不是六師叔的手法……”明璣眉峰微蹙,眉目間越發顯得清冷犀利,寒光熠熠。
她的手指從石上抹過,若有所思,旋即微微一笑,將石頭上的符紋給他看:“這符紋,不會是你刻的罷!”
“呃,是在六師叔祖的指導之下!”及時回過神來,李珣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態,卻也不免有些自得,“仙師說,這是給弟子練手用的。”
明璣聽了,有些啼笑皆非:“練手?六師叔也真說得出口,這九重石開采出來,是為宗門護山禁法升級的,如此大事,便是給你練手的?”
李珣聽了也是一呆,臉上則現出惶恐之意:“師叔明鑒,弟子實在不知……”
“我知道你不知!”明璣又仔細打量上麵的刻痕,這一次,她悚然動容:“這真是你刻的麼?”
“是六師叔祖先做了個模子,再讓弟子模仿。”李珣撓撓頭,做不好意思狀。
“不過師叔祖不太滿意,說這禁法變化,內外貫通,法由心生。每個人的氣機流轉都不盡相同,這禁紋走向,也就不能一樣。所以,他老人家幹脆就讓我自己發揮,說這樣子效果也差不多!”
聽到李珣稱鍾隱為“老人家”,明璣不由莞爾。便在這心情中,她再度觀察一下九重石上的禁紋變化,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早就聽二師叔說你在禁法一項上,是難得的天才,觸類旁通,十分了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可不是師叔讚弟子的話,李珣便是心中得意,也不敢表現出來。更何況他心中有鬼,隻能恭恭敬敬聽著。
明璣目光不離九重石,輕輕一歎。
“以前見六師叔輕筆勾畫,總會感歎,原來這禁製之道,應該是這麼做法,我們之前,竟然是做錯了的!
“此後參照比對,每一次感覺與師叔做的有些神似,便會有些領悟、進步。這是覺得‘理應如此’,而看了你這手法……”
她頓了頓,方鄭重地道:“離經叛道,偏又能自圓其說,看似出了本宗的法度,其實又始終流轉其中。我現在才知,二師叔說你能‘觸類旁通’,原來也有出處的。”
李珣本還想做謙虛自抑的姿態,但轉念又覺得太過矯情,便嘿嘿一笑,算是承了明璣的讚語。
明璣並不覺得她的話有什麼過譽之處,又看了一眼,才將奇石放下,笑道:“我這時才明白,六師叔祖為何對你如此看重!”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李珣心中轉念,臉上還要變出截然不同的表情,一時間好生辛苦,幸好明璣談興已盡,回到正題上來。
“宗主令諭,你要在此掘出八十一塊九重石,並將其分批運下山去,這才終止刑期。”
李珣忙躬身聽命,他明白,這惱人的刑期終於要過去了,雖然運送八十一塊九重石,也是個磨人的任務,可畢竟有個盡頭不是?
明璣鄭重布下令諭,旋即展顏一笑:“你運送九重石,需要來往於峰上峰下,青玉便留給你。你也要記著,下峰的間隙,也要和師兄弟們多些來往,你回山這麼長時間,可都還沒和他們見麵呢!”
這便是長輩的叮嚀了,雖然並不怎麼出奇,卻是中肯之論。李珣若真要在明心劍宗立足,這些事情,也不得不做。
李珣自然品得出明璣對他的關心,他誠心誠意地謝了一聲。
明璣微微一笑,便要禦劍離開,臨去前,她看著李珣低眉垂目的模樣,忽地歎了一聲:“不要多想,沒有人會怪你的!”
說罷,她引劍自峰上傾瀉而下,轉眼不見了蹤影。
月兔東升,白日的熱浪也漸漸消散開去,李珣長籲出一口氣,倚著已經千瘡百孔的岩壁,坐了下來。
這本是他休息的時間,隻是此時他腦子裏麵很亂。
他一直在想著明璣臨走前的那句話。
“沒有人會怪你的!”
李珣非常清楚這裏麵的意思,他可肯定明璣說出這句話時,心中並無他意。然而,明璣畢竟不知道,當年在天都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也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有很長時間沒有想起他那位苦命的師父了。
那乞求死亡的眼神、淒厲愴絕的嘶叫、還有那椎心泣血的悲嚎,已經漸漸離他遠去了。
這久遠的印象已模糊不清,以至於他忽然忘記了,在他和林閣最後一次目光交會時,林閣眼神閃動著什麼?
他自始至終,沒有沾林閣半根手指,然而正是他,抹消了林閣最後一點尊嚴。
林閣最後是怎麼死的,李珣在之前的一段日子裏也有所耳聞。他是被懸掛在琅琊水鏡之天外,那根高有百丈的通天巨木上,在正邪諸宗數千人的目光下,赤裸裸死去的。
沒有人知道,林閣最後一點遮掩之物,便是被他唯一的弟子撕下。
如果他們知道了,明璣還會說那句話麼?
李珣苦笑,他抱著青玉,想借著利劍上的寒氣,定下心神,聽著夜風拂過的陣陣鬆濤之聲,隻想睡去。
然而,便在他似睡未睡之中,耳中似乎響起了什麼聲音,低低細細的,若有若無,卻和自然的聲響截然不同!
又來了!
李珣眼神微閃,旋又垂下眼瞼,做閉目養神狀。實際上他現在已盡複精神,正刻意擴大眼角餘光的範圍,以他這個位置,岩壁之前的大片空間,完全在他的視界之內。
一道虛淡的影子,就在此時竄入了他的視野,而僅僅就是一晃眼的工夫,就穿越了整個視界。
李珣沒有移動目光,隻是將視界保持在這種狀態,山石、樹木與山風相激,滿山陰影以一個特有的韻律擺動,而剛剛穿過的影子便破壞了這種韻律。
牽一發而動全身!虛空中,似乎有無數道細絲交錯,一個小震蕩卻可以由目不可及的遠處,沿著這“絲線”,一直傳到這邊。
那影子雖在他視線之外,但對氣機的微妙影響,卻波及他視界中的諸般景象,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卻無比真實。
李珣看著遠方樹冠上一隻突然飛下的夜隼,心中一動,已找到了對方的蹤跡。
果然,又是那裏!算上今天,近兩個月,這人便來了三次!嘿,這坐忘峰難道是人想來便來的?
李珣緩緩站起,在岩壁下負手走了兩步,心中沉吟。
那片林子其中沒有什麼出奇,這樣看來,這人到此的目的便很是微妙……隻是自己在這裏做工,也不是一天兩天,他仍沒有變更位置,顯然不認以我的“低微”修為,可以看到他,嗯,性情也很自負!
據李珣所知,通玄界裏,有這樣修為、這樣性情的家夥,沒有一個是好惹的。雖然他現在已經肯定其中有蹊蹺,不過,要讓他去湊這熱鬧,他是絕對不願意的。
本來嘛,峰上有鍾隱仙師鎮守,恐怕就是十二邪宗齊至,三大散人同來,也未必能討得什麼便宜,可是他自己萬一被攪進什麼漩渦裏,惹來一身騷氣,可實在是不值得。
還有,想到鍾隱,他心中又升起了那個頗為荒唐的念頭。
鍾隱把自己派到這三絕關來,除了服刑之外,莫不真是有什麼深意罷……
現在看起來,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