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隱隻畫了七棵竹子便停下來,在紙上留下了好大一塊空白,李珣全然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雖然不是內行,但也知道丹青最講究布局,縱然畫家有“留白”之法,但似這般取一角而留一角的,當是畫家大忌。
鍾隱想做什麼?
正疑惑間,鍾隱忽地抬起頭來。
在最沒準備的情況下,他和鍾隱目光相對──他腦中先是一片空白,可隨即胸口便是一陣涼意湧上,直貫頂門,被這涼意一衝,如同當頭潑下了一盆冰水,讓李珣瞬間反應了過來。
他再不遲疑,當即雙膝跪地,垂首道:“弟子李珣,參見仙師!敢問仙師,是否為六師叔祖?”
鍾隱與清溟等同輩,排行第六,李珣還怕認錯,隻好多問了一句。
“我是鍾隱!”鍾隱的聲音極是好聽,略顯陰柔,卻自有一番沉凝不發的張力:“你是三代弟子?起來說話!”
李珣順勢站起,卻仍不敢抬頭,隻是看著腳尖。
鍾隱道:“你身上有‘青玉劍’,又有‘鳳翎針’,卻是林閣的弟子,還是明璣的?”
“家師正是林公!”李珣的答話有些文氣,這也算是緊張的表現,他急著撇清嫌疑,又道:“是青吟仙師要弟子到此,參見六師叔祖……”
“青吟?”鍾隱在那邊似是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且抬起頭來。”
李珣不知結果如何,戰戰兢兢地抬頭,兩人目光再次對上,李珣當然不敵,隻看了一下便要移開目光,也在這時,他看清了鍾隱的臉。
和他名動天下的名聲相比,這張臉似乎太過平凡了一些。
稱不上如何英姿氣度,僅僅是清秀而已,臉上輪廓也不明顯,不是那種能讓人一眼認出的類型。
然而,他的身材極高,比李珣要高出一個頭左右,站在竹林中,幾與周圍筆直的青竹一般無二,姿態挺拔,不曲不折,平和間自有一番孤傲。
說也奇怪,站在他麵前,壓力似乎比在清虛等人麵前還要小些,至少李珣還沒有那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他真的是鍾隱嗎?
他腦中閃過了這個念頭,卻忽地感覺到,對方臉上,似乎有一絲極微妙的表情在變化。
“你是……李珣?”
他語氣有些飄忽,李珣卻不敢怠慢,心知可能是這張臉帶給他一些困擾,忙為自己正名道:“弟子正是!”
鍾隱微一搖頭:“孤煞之相?”
李珣幹笑一聲,老實地回答道:“清虛仙師、青吟仙師等都這麼說!”
然後,他耳中傳來了鍾隱的一聲歎息,本來就很脆弱的心思,被這一聲歎又攪得很是慌亂,而此時,胸口的“玉辟邪”又發出涼意,將心跳平穩了下來。
鍾隱也在此時改變了話題:“不論你是怎樣來的,來了,便是有緣!來,且看我作畫!”
這算不算是親近的表現?
李珣心中有些期待,看樣子自己是過關了。那麼,現在與這位大劍仙拉好關係,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才見麵,自己怎麼投其所好?
心中想著,腳下卻聽話地移動,一直來到書案前麵。
鍾隱再次執起了畫筆,這一次,他又畫了幾根竹子,接著,還有一個人。
如此,布局就很清楚了。
先前七棵竹是近景,後麵竹子與人則是遠景,似是在竹後,窺看遠方之人。
一眼看去竹影搖動,人影依稀,雖無他物,卻仍使人感覺到月華流轉,遍地生輝的月夜人竹。
李珣不是行家,卻也覺得這畫很怪,似乎布局臨時改換,雖然後麵也算布置得不錯,可是筆力已盡,但人竹相襯,暗換月色之法還算巧妙,其餘嚴格來說,不過平平而已。
果然,鍾隱歎了一口氣,將此畫放在一邊,換了一張紙,繼續作畫。
下一幅便要好得多了:竹影錯落,濃淡有致,細看去便有一股清逸之氣撲麵而來,竹木成簾,目有盡而意無窮,倒似要引人去畫中一般。
李珣低讚了一聲。
鍾隱停了筆,回過頭來看他:“這幅你喜歡?便送了你吧。”
李珣一愣,旋又大喜,鍾隱的手跡可是珍貴得很,雖然不是劍譜秘訣,但隻憑他的名聲,這幅畫便是無價之寶,拿回去妝點門麵,也是好的。
這算是意外之喜了。
李珣也不虛偽,忙躬身謝過。
又聽鍾隱道:“不過,我倒想聽一下,你覺得這幅畫筆法走勢如何?”
這是考試嗎?李珣有些緊張,他的丹青造詣,還是小時候聽王府先生講的,不過俗世之法,在通玄界也不知行不行?萬一出乖露醜,那該如何是好?
心裏緊張,他外麵卻不遲疑,走到畫前,凝神看去。
才順了兩筆,他輕咦了一聲。
鍾隱在一邊微笑:“怎樣?”
李珣卻是充耳不聞,手指卻在隱隱顫動,到了後來,幹脆淩空虛畫,咄咄有聲。
鍾隱也是一怔,在旁讚了一聲“好”,而這個讚美,李珣卻是聽不到的,他現在心中全被這幅畫占了。
這哪是什麼墨竹圖?這分明就是一套精微的劍訣!
李珣對符紋之術,已敏感到了極致,對筆法走向等細節問題從不輕忽,幾乎已到了看著一張圖,便要找到它筆力發端、軌跡的地步,因此他才能一眼看出這幅畫的妙處。
以他的造詣,已經可以脫出有形的畫作,直探其中的意趣,外麵雖是順著筆法一路畫下,但體內真息卻暗合深意,自有一番運作。
一幅畫看了不過一半,體內真息已滾沸如湯,雲蒸霞蔚,沿經絡穿行不悖。
而到後來,真息又漸漸平緩下去,然而經過上一波的“蒸煮”,卻是凝實許多,且暗合心訣,穿行間鋒銳如劍,接連攻破幾個關竅,在體內左衝右突,好不淩厲!
轉眼間,他已將此畫看到了第四遍,隻覺得腦中靈光狂閃,漸漸連成一片,正如癡如狂之際,肩上忽被人一拍,腦中當即一震,靈光散落,再不得見。
隻差那麼一步……
李珣呆了,隨後就是氣衝華蓋,猛地轉身,想找人理論,入目的卻是鍾隱溫潤如玉的眼神。
一大盆冷水潑下,他連忙躬身,滿肚子怒氣刹那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不要再看下去了,如此究根問底,於你有害無益!”
看著李珣茫然的樣子,鍾隱微微一笑,將案上的畫卷了起來,放到李珣手心。
“可知你修行時,最大的缺陷是什麼?”
李珣呆呆地搖頭。
“你對法理的探究,已是入木三分,山上沒有多少人能比得過你,然而你對情勢的感應,卻還是幼稚得很。內外不得兼顧,不過是坐禪等死,終不得大道,換句話說,你是知道如何使劍,卻不知怎樣使劍。”
李珣聽完真是懵了:“如何使劍、怎樣使劍,難道不是同一回事嗎?”
“怎會一樣?便如這畫,你知筆勢如何輕重、濃淡,知頓挫變化,可是真讓你拿起筆來,你可會畫?”
“……不能!”
“修行之法,雖然稍有不同,也能夠由內而外,豁然貫通,隻是你對符紋法理之道理解太速,而外功修行又沒什麼根基,如此兩下消長,差距過大,於你絕無好處,你可明白?”
李珣登時心悅誠服,忙躬身謝道:“弟子今後定將努力提升外功造詣……”
鍾隱點了點頭:“如此便對了!你眼光雖好,但畢竟偏於一隅,能從畫上讀出真息搬運之法,卻看不到與之相應的肢體挪移之道。今後再看時,當細思其中與真息相合的肢體變化,內外兼修,方是正途。”
言罷,他又指出幾個有可能犯錯的疑難之處,聽得李珣不住點頭,隻覺得不愧是鍾隱仙師,這講解的功夫,也居眾人之上。
無論是清虛、青吟、林閣、明璣,比起他來,都少了那一份深入淺出的生動明白,偏偏就在這直白如話的言語下,還有更深一層,需要自己思索的深度。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原來就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