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回答,隔著繚起的煙,把目光投向前方。
上有月,深山不語。
·
這是夢嗎?
如果不是,又似乎太過於逼真了。
他一個人,在深雪裏跋涉。
沉重的行囊,在肩上勒出了真實的痛楚。
路不好走,積雪齊膝,腳在寒冷中早已失去了知覺,他沿著被積雪湮沒的枯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
林中的夜,靜得可怕,那些鬆軟的雪吸收了所有的聲音。
或許靜不可怕,可怕的是寂寞與孤獨。
他感覺寒冷開始侵入四肢百骸,為了驅散這密織的寂靜,他打算唱首歌。想了半,隻想到了一首,“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鏗鏘的歌聲打破夜的靜謐,“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他把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覺又走了很遠的路。
有力的節奏被他一路撒在身後,在風雪中回蕩。
思緒不斷地飛遠,越過這片遼闊的林海雪原,飛成幾隻黃鶯,在江浦市的三月裏歡樂地啼囀。
他想念終年不凍的河流;
想念某個荒煙蔓草的院子,那裏的水龍頭旁邊有一株碧綠的樹,不知道是什麼,或許是櫻桃,或許是桑樹;
想念一條黑色的大狗;
想念漫黃塵的跑道……
還有呢?
還有……
還缺少了什麼?
他突然聽到有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響,然後自己重重地跌倒在雪地裏——他踩到了被淺埋的樹枝。
痛感是稍後才感覺到的,他單薄的褲腳被被劃了一道口子,皮膚滲出溫熱的血液,在積雪的黑夜裏,顏色看起來暗得近於黑。
血液很快凝固成一道鈍痛的傷口。他從行囊裏翻出一條毛巾,咬牙緊緊地紮住。
他一直在試圖避免讓自己陷入絕望,即使狀況已不容樂觀:幹糧或許撐不過兩,而唯一可以用來製造溫暖的火柴也以耗盡,還有這晝夜不分的昏暗,這密集的寂靜與寒冷,現在又加上長得可怕的傷口
許久之後,他發現自己在流淚。
嗬氣成冰,淚水凍在臉上,被風嗖得發疼。
忽然之間,腦海之中,那個荒煙蔓草的院子一切都生動起來了。
一個年輕女孩,捏著塑料軟管,管子裏流出清澈的水。
狗打著轉,去追那道水流,女孩哈哈大笑。
他終於想起來……
原來,是忘了她。
·
陸青崖霍地睜開了眼睛,目之所及的地方,一捧橙黃的燈光。
這兒太暖和了,和夢裏的冷,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一道聲音從門口傳過來,“你醒了噯?”
帶點兒西南那邊的口音,勉強才能分辨出意思。
一個穿橘紅色衣服的老人端著一隻熱氣騰騰的碗,走了進來,他把碗擱在桌子上,走到床邊,彎腰笑著了句什麼。
陸青崖聽不懂,隻看見老人皮膚黝黑,笑容質樸。
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橘紅色的衣服,又嘰裏咕嚕了一堆,陸青崖還是沒聽懂,但捕捉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護林員。
這樣的山裏,一般都設有了望站,供護林員休息。
他隻記得,他背著虞川,寸步不停地往前走,最後一頭栽倒了,也昏了過去。
陸青崖聲音幹澀,禮貌地問:“我戰友,他……”
他不確定老人聽不聽得懂,但似乎是聽懂了。
老人臉上顯出悲憫地神色,指了指一旁。
陸青崖很費力地坐起身,順著看過去。
另一張床上,蓋著中國國旗。
陸青崖不話了,片刻,梗著聲音了句謝謝。
老人又了一串,指了指床,又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
估摸意思,是讓他再睡一會兒,他已經給林業局的領導打過電話了。
老人在對麵坐下,從木架子上拿下一個竹篾編織到一半的筐子,繼續慢慢一橫一縱地編。
他聲調高亢,唱起了歌。
西南的民歌,悠揚的調子,流水一樣。
陸青崖躺下,閉上了雙眼。
方才,夢的最後。
女孩在那時候轉過頭來,看著他,眼睛像雪光一樣的明亮。
她微笑:“好,我等你。”
·
又是十二時過去,仍然沒有搜索到人,中隊接受命令,從山裏撤回,把任務移交給當地公安。
很多人來了。
單東亭,邱博,陸良疇……陸青崖過去的戰友。
何娜也來了,上午在招待所裏,無聲地陪了林媚半。何娜,平常周末,有空的時候,陸青崖會去市裏她讀書的學看一看,送一些文具、零食。
女孩靦腆,眼眶發紅,林媚像是她的第二個媽媽,陸青崖就是她的第二個爸爸。
很多的安慰,很多的開解,很多的比她還要嚴重的盲目樂觀。
然而誰心裏都清楚,所謂的樂觀,隻是自欺欺人。
林媚不想繼續應對,把林言謹暫時托付給了單東亭,自己開了一輛車,沿著山的方向駛去。
顛簸的路,兩側是農田和樹林。
到山腳下上山的路口,她下了車。
晴好氣的午後,空氣帶一點兒濕氣,一股草木的腥味。
她站在路口,仰頭看去。
曾經相信過愛,失去過愛;
堅定信仰,又背叛信仰;
兜兜轉轉的背後,太多的委婉心事。
不甘、憤懣、幾度山窮水盡,又幾度看見明月照人還。
最後所念,不過一個誓言:
想你身體健康,陪我百歲到老。
林媚抬手,兩手攏在嘴邊,用盡了全身力氣,大聲地喊:“陸青崖!我等你回來!!”
蒼穹之下,巍峨蒼翠的高山,擁著她高喊而出的話,一陣一陣地回蕩,好像在一聲一聲地應和。
我等你回來。
等你回來。
昨晚,沈銳問她,如果陸青崖不再回來,她後悔跟他和好嗎?
即便和好後不能百年,是百年中的一年,一個月,一。
她也決不後悔。
所謂愛,不過是:
萬丈深淵,素履而往。
我見青山,青山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