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和背後的光都被遮住了,電梯方寸的空間裏,陸青崖影子落下來,將林媚罩得徹底。
她嘴唇張了又合,沒出半個字。
可這沉默本身就足夠明任何問題了。
林媚沒想到陸青崖真會往這一層上去懷疑。
他多久就有這個疑問了?忍到現在才?了解了些什麼?了解了多少?
他從前就這樣,凡事十拿九穩了就突然出手,打人一個措手不及,兵敗如山倒。
她手指把提包的帶子掐得快要變形,仰頭看他,眼前頃刻間就模糊了,“那又怎樣?陸青崖,‘那就一輩子都別見了’,這句話是你的……”
他鬆了手,一步邁進來。
她腦袋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
電梯門“咣”一聲在身後合上,樓層還沒按,就這樣停在原處。
兩條手臂一條繞過肩背,一條環在腰上,結結實實地把她困住,他身上的氣息也是四麵八方的囚籠,無處可逃。
聲音貼著耳郭,沉沉如流深了的水聲,“……等我,三……最多五。”沒抱多久,他鬆了手往褲兜裏摩挲,片刻把她的手抓過來,放進東西,捏著她的手指合攏,目光在她臉上定了許久,最後伸出手指輕輕一碰,就收。
她打了個顫。
反手按了個鍵,電梯門打開,他退出去,始終看著她,眼神裏太多的內容,又懇切而焦急地重複一遍:“等我。”看她最後一眼,轉身飛奔離去。
從電梯門闔上,林媚就開始哭。她不知道原來自己還能哭得這麼不加掩飾,好像蓄了十年的水庫一下給人開了閘一樣。
生下林言謹那會兒,她都沒哭,倒是母親盧巧春,抱著繈褓裏的孩子,哭得比孩子還凶,囡啊,你這輩子都毀了……
那時真勇敢得近乎魯莽,明明自己還是個大孩子,卻篤定能帶得好另外一個孩子。後來,近半年她都陷於嚴重的產後抑鬱,卻也沒哭過,找心理醫生,給自己塞很多很多的事……
過了很久,林媚才想起來按樓層按鈕,一手的眼淚,按著也止不住。拿房卡開門,屋裏一盞廊燈亮著,她踩著地毯到了床沿上坐下,窗戶半開讓外麵的車流聲漏進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陸青崖塞進她手裏的鑰匙被捏得陷進皮肉,不覺得疼,隻是無所倚仗,還想拚命把什麼抓得更緊。
她仿佛再次一步踏在了懸崖邊上。
在半明半暗的房間裏哭了很久,開口聲音啞了,嘴唇腫起來。她起身把燈摁亮,往浴室去洗臉。
燈下鏡子裏照出一張二十九歲的臉,不是十九歲,花再多的錢再多的精力保養,熬夜以後就能原形畢露。
她的青春在和陸青崖分手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這八年來,她很忙。忙著讀書、忙著工作,忙著讓自己最快地適應“母親”這個角色,忙著把壓在父母身上的擔子,重新挑回到自己身上。
忙著成為一個大人。
可碰上陸青崖,才發現吃的這些苦壓根沒讓她長一點兒的教訓。
因為她自始至終就沒從坑底裏爬起來,隻是心安理得地在原地為自己築了一間巢穴。
洗過臉,往發腫的嘴唇上抹了點兒牙膏,趿著拖鞋,開行李箱找麵膜。
手機這時候響起來,是言謹的視頻電話。他基本每晚九點多給她打過來,主動跟她彙報,怕她擔心。
林媚沒接,摁掉給他去了語音電話,解釋現在在外麵,視頻費流量。
言謹早熟,跟她時候一樣,隻是她的早熟體現在自律,言謹體現在察言觀色。
“媽媽,你感冒了?”
林媚也就順著咳嗽了一聲,“嗯……嗓子有點兒啞。”
言謹大人似的囑咐她:“少吹點空調。”
林媚笑了,“還我呢,馬上期末考試,複習好沒有。”
他一點不謙虛,“等著吧,肯定第一名。”
很多話梗在喉嚨裏,沒法跟林言謹。
那時候他三四歲,漸漸發現了自己跟旁的孩兒不同,就問她爸爸呢,為什麼我沒有爸爸。
林媚沒告訴他實情,孩子太,有些事還沒法理解,於是就跟他,言謹有爸爸的,隻是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一時回不來。
後來,孩兒長到六七歲,受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的熏陶,發現“去了很遠的地方”,一般是個隱晦的話,他就默認了自己爸爸在他記事之前,甚至可能是出生之前就“死了”,並且很懂事地絕少再提,害怕觸及媽媽的傷心事。
林媚發現他產生了這個誤會,但一直沒去糾正,她不會撒謊,實情開不了口,又沒法替他再編造一個身世,也就幹脆地任由他這麼相信下去。
言謹能夠接受自己平白無故地多出來一個父親嗎?
還有林爸爸跟林媽媽,一直平實和善地過日子,鮮少跟人結仇結緣,他倆這輩子,要真心實意地恨過誰,那就隻有陸青崖了。
林媚想得腦仁發疼,後腦勺裏像有一根神經被剖開了一樣,一跳一跳地牽扯著。
和林言謹沒聊太久。
她盯著擱在床單上的鑰匙,啞聲問:“言謹,媽媽過兩再回來行嗎?”
林言謹頓了一下,“行,但你答應帶我去香港玩,可不能話不算話。”
“絕對不會,”她手指捏壓眉心,“這邊還有點事,處理完了我就回來——把手機給外婆吧。”
林媽媽盧巧春也沒什麼異議,隻問她銅湖好玩不好玩。
“還行,這兒蘑菇是特產,我回來帶一些,熬湯喝挺好。”
盧巧春便:“怕不是毒蘑菇哦?那種吃了眼前五顏六色,人兒跳舞的。”
林媚笑了。
盧巧春壓低聲音,有點神神秘秘,“我可是聽眼鏡兒了,有個當兵的在追你,有沒有這回事?你暫時不能回來,是不是……”
“沒有,言謹瞎的,我跟關排長……”
“不姓關啊,是那個關姓夥兒的隊長……眼鏡兒還問我呢,‘他爸’也是當兵的時候犧牲的嗎……”盧巧春冷哼了一聲。
林媚頓覺得腦袋更亂,按著太陽穴,把盧巧春的話捋了捋,多少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
把這事敷衍過去,林媚又給她的半個上司兼半個合夥人,莫一笑撥了個電話。
林媚研究生畢業以後就在當翻譯,輾轉了好幾家公司,最後到了校友莫一笑的工作室。前兩年,林媚認了一部分的股,如今也算是工作室的股東之一,不幹活也能分錢。但她畢竟算是頂梁柱,該接的活兒還得接,好比這次的商洽會。
莫一笑:“原本也沒給你在暑假安排什麼工作,不然眼鏡兒肯定又得他莫叔叔是周扒皮——不過正好,你既然還要多待兩,不如順便去銅湖市下麵的一個鎮上支個教?就我上半年跟你提到過的那個項目,還有印象吧?很巧,這次啟動的首站就在銅湖市。”
之前,莫一笑跟某個慈善NG在談一個合作項目,主要內容是對偏遠地區的孩子進行外語啟蒙教育。莫一笑自己本身就是從山溝裏出來的,一直在堅持反哺窮困地區。
林媚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事情都交代完,林媚揭了臉上麵膜,衝個澡,把燈一盞一盞摁滅,到床上躺下。
這兒夜晚涼快,完全不用開空調。
窗戶忘了關,她卻懶得起來,聽著外麵依然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聲音,好像自己在沙漠裏,聽見風聲,從沙棘叢裏穿過,嗚嗚地悶在耳邊。
·
一輛一輛的吉普和運兵車,踏碎了夜色,駛往銅湖市偏僻遼闊的鄉鎮地區。
兩名在押重刑犯,一名4歲,叫王偉,故意殺人罪,判決已經下達,正在等待複審;另一名歲,叫孫強,過失殺人罪,案子還在審理當中。
晚上8點,兩人合力,致使看守所兩位民警一死一傷,越獄之後,飛快逃竄消失。
此案性質極其惡劣,省武警總隊司令員和政委部署戰鬥,派出包括銅湖市武警支隊在內的共4個支隊,800餘名官兵,對逃犯實施抓捕。
看守所所在的三山區,靠近銅湖市邊界。根據對周邊情況的偵查,可以判定兩名逃犯沒有往市中心逃竄,而是極有可能穿過了看守所附近一片一望無際的麥田,逃往了銅湖市下轄的鄉鎮。
周邊主要道路和九個路口已經及時地進行了封鎖控製,斷絕了逃犯趁機逃出市內的可能性。
陸青崖所在的銅湖市武警支隊,由副參謀長李釗平和政委徐海領導,對三鎮四鄉拉網排查。
任務下達之後,機動中隊立即前往石蓮鎮水壩鄉,進行地毯式的搜索。水壩鄉是逃犯王偉的老家,他對附近路線了如指掌,極有可能會把這兒選為逃竄的第一目標。
一整個白,一無所獲。
快黑了,中隊的人蹲在田間啃幹糧。
陸青崖把一張鄉鎮地圖鋪在田埂上,拿石頭壓著邊角,一邊嚼著壓縮餅幹,一邊拿軍用手電筒照著地圖,跟沈銳和李昊分析形勢。
陸青崖手指點著地圖,“全是玉米地,背後就是山。”
沈銳:“我們得做最壞的打算,馬上黑了,王偉很有可能趁著黑逃往山上。山腳沒法設卡,這要是逃了,再抓就難。”
十五分鍾後,陸青崖整隊,通報情況:“今晚我們得連續作戰,嚴格排查附近情況。任務繁重,大家堅守崗位!”
“是!”
陸青崖檢查夜視儀和手槍等設備時,沈銳走過來,“老陸,你坐鎮指揮就行了,傷還沒好透,少折騰。”
“就我一人歇著,像話嗎?”陸青崖把9式手槍裝回槍包,拍一拍沈銳胳膊,“走吧,虞川兒都沒叫苦呢。”
前方虞川聽見了,“陸隊,你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中隊分兩路,一路嚴守玉米地,一路到村裏搜查。
高原地區,晝夜溫差大,太陽落山之後,溫度就降了下來,玉米葉上聚著露水,穿行一陣,作訓服就給濕氣沾得發軟,貼著皮膚,黏糊糊的像是巴了一層蜘蛛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