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頭長鬆一口氣,“有豪哥的威名震懾著,他們的確要三思。”
跟隨張世豪回黑龍江是豔陽普照的7月初。
窗外的磚石泥濘汙濁,飛機湮沒在一萬英尺高空的雲海,這座不甘寂寞的城市,洗刷了一場瓢潑大雨。
我不知張世豪,他一貫猖獗自恃,重回故土隻有滿腔征戰的熱忱,可我,我忌憚它,也憧憬它。
我心懷僥幸,當它是黎明。
滑輪徜徉過跑道,轟隆隆的巨鳴。一縷刺透飄渺蒸汽的鋒芒投射在遮陽板,我捂住眼,骨骼破了一處缺口,灌滿銀針,紮得密密麻麻,疼癢難耐。
血雨腥風結束了嗎。
不。
它一幀幀波濤洶湧的演繹著。
佛,鬼,神,魂。漩渦一並張開傾盆大口,牙尖嘴利折磨著。
抵達哈爾濱當天,我們在別墅吃過晚餐,約八點鍾,殘陽褪去日暮,湖泊的花燈點亮,張猛駕駛著一輛軍綠色的防彈吉普前來接我,他尚算敬張世豪三分,過門不入。
自古土匪也有高低貴賤之分,混到張世豪的咖位,軍官商在麵子上都客客氣氣的。
他今非昔比,興師動眾在東北紮根,紮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深,犯不著惹騷。
關彥庭人盡皆知的夫人,我該維持的交際禮數,夫妻相敬如賓的恩愛,因雙方圖省麻煩,是務必遵守的,最起碼,青天白日的,我得端著參謀長太太的架子,夜幕降臨,怎麼搞好商量。現下絕非解除關係的時機,關彥庭千辛萬苦贏了沈國安一回合,他禁不起變數,我也不適宜催促,有些不通情理。
和關彥庭做戲,於我百利無一害,雖束縛,有我的牽連,關彥庭圍剿張世豪風吹草動,是瞞不了我的。
他們二人合作的時代,在澳門揭幕,也在澳門土崩瓦解,我一清二楚,關彥庭要伺機向張世豪下甕了,千錘百煉二十三年的精湛的官場格鬥技術,會花樣百出為他縫製天羅地網。
張世豪抽了餐巾拭口,“後天我接你。”
我淡淡嗯,保姆攙扶我坐進車廂,門合攏,我屈肘慵懶支著額角,氣若遊絲的倦意,“中央有消息了嗎。”
張猛係上安全帶,“關首長臥薪嚐膽,忍常人不能忍,凱旋而歸是意料之中,常委會風評極佳,暫時按兵不動,這副印象牢固了,下一步才險中求勝。”
我怏怏打哈欠,“他的城府,我不擔憂。沈國安不生事,彥庭不論盼什麼,都十拿九穩。”
張猛一踩油門,吉普恍若離弦之箭,嗖地躥出公路,“關首長留宿軍政大樓,他一月奔波往返澳門東北,堆積了百餘封文件,他批示完畢會抽空陪夫人。”
我笑說公務要緊,我識大局的。
趁夜色駛向西郊莊園,比往常縮短了十分鍾的車程。
銜接露台的玻璃棧勾著屋簷,懸吊兩枚嫣紅的紙燈籠,明黃的流蘇穗子,腐蝕的蠟油蔓延底部,蜿蜒曲折的凝成一朵奇形怪狀的花。
我駐足仰視,保姆拎著拖地的水桶垮下籬笆架台階,她潑掉汙水用圍裙擦拭雙手,碎步迎我,喜悅的調子說,“關首長命令的,夫人年輕,二八年華,宅子布置豔麗,您會高興。您怕黑,他不在,到處光彩熠熠的,您能睡得安穩。”
我舉臂觸碰穗子,“我們的婚姻不算久,可他了解我。”
張猛站在庭院說,“關首長這輩子,唯一費盡心思討好的女人,是夫人。”
似乎所有都沒變。
澳門的殺掠,博弈,算計,是憑空的臆想,是杜撰,是故事,是謊言。
它不存在。
每個人的神態,是如此司空見慣,波瀾不驚。
我離開過嗎?
是了。
關太太程霖,她始終在關府休養。
她病了,痊愈了。
我意興闌珊推開臥室門,鼎爐佇立的三炷檀香薄如蟬翼,繚繞在微醺的燈罩,絲絨紗簾夾著晚風搖曳,像盛開的夜來香。每一處陳設都是原來的模樣,床頭多了一幅掛著的毛筆字,筆力強勁雋永,撇捺流暢,是關彥庭的字跡。
——那年桃夭,紅豆暗拋,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我誦讀了一遍,破涕而笑,張猛隔著一堵牆壁湊巧送信函給我,他見我很愉悅,附和說,“關首長愛慕夫人的心,天地可鑒了。”
“你們長年累月照顧他,他平日也這樣悶騷嗎?”
張猛說,“關首長獨居四十年,在部隊成長,他嚴於律己,不沾花叢,不諳世故,表達情愫,總是弄巧成拙。”
我摘下字畫,出門行至隔壁書房,在方桌上鋪平卷軸,四角壓住鎮紙,歪歪扭扭應了一句——紅袖添香。
我笑得眉眼彎彎,“喏,這才有煙火味兒了。大老爺們自唱自和的情詩,不寒磣呀?”
張猛將信函遞我,“關首長以為您不回了。否則他臉皮薄,珍藏在抽屜裏,也未必掛臥房。”
我抖出信封裏的紙張,是邀請函,我從頭至尾瀏覽,“黑龍江的官僚社會,大換血了?”
“連襟黨羽,何止黑龍江,全國各地各省,各部門,一艘船的,一條螞蚱的,某些圈子裏,抱團比單打獨鬥踏實得多。”
我隨手撂在矮櫃,“我有數了,你安排吧。”
男人們的鴻門宴,女人們一向打頭陣,官家的規則,關彥庭當年娶我,也是需要或隆重或隱晦的場合,為他鋪點操持的女人,妻子是最合適不過的角色,順理成章,還不被疑竇。
不聰明的捅婁子,聰明的難駕馭,妓女出身的我,對男人的尊重感恩戴德,他沒必要掌控我,我也無理由暗算他。他於我無冤無仇,相反在最初是有恩情的,他救我於水火,我們更像默契十足的合夥人,並肩殺敵,各取所需。
我穿著一件莊重而柔媚的水藍色緞麵裙,戴一頂米色禮帽,碩大的帽簷綁著黑絲結,十分的溫雅,我的過往無不是一劑利刃,磨刀霍霍,劍指羞辱,輕佻的衣著裝扮,我但凡出紕漏,那就是禍起蕭牆,鋪天蓋地的討伐,男人的前科能洗淨,女人的至死也擺脫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