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足不出戶休養了半月,那道長長的疤痕有多麼深,多麼猙獰,刀尖割裂的瞬間,我是知曉的。保姆怕我捱不住如此巨大變故,將鏡子、玻璃、浴缸一切能反射光影的東西都遮得嚴嚴實實,我看不到容貌恢複了幾成,因此醫生替我摘掉紗布的第一念頭,便是照鏡子。
我坐在梳妝鏡前,膽顫心驚的扯開蒙了灰塵的白紗,澄淨的玻璃倒映著我的麵容,玲瓏的,嬌豔的,年輕的,以及一條淺淡的乳白肉印。
眼尾的朱砂痣完好保留著,嫣紅如血,我下意識觸碰,沒控製好力道,絲絲拉拉的刺疼,鼓起的凹凸令我皺眉深吸一口氣,掃落了妝匣堆積的胭脂口紅。
撲棱棱的滾了一毛毯,保姆嚇得連退幾步,蹲地忙不迭撿著,“夫人,這已是來之不易的結果了。何止黑龍江的軍醫,參謀長連吉林和遼寧的軍醫都召集來,輪番上陣,拚盡一生醫術,刀口沒有使用針縫,最大限度減少了留疤的清晰,換做旁人壓根不知什麼德行。”
我惡狠狠瞪她,“你的弦外之音,我該慶幸嗎?”
保姆觸及我歹毒的眼神,縮著脖子跪在狼藉裏,“我不敢。”
我強壓胸腔流竄的怒氣,睥睨鏡中劫後餘生的模樣,我豈會不清楚,換回六七成的容貌實屬不易,若非關彥庭下死命令力保,軍醫何苦費勁到這地步,東北外派維和的將領,支援金三角和南通市的緝毒武警,尋醫的機會皆無便命喪黃泉,這些自詡聖手的名醫,為女人耽擱工夫,純粹是大材小用了。
關彥庭假公濟私,沈國安指不定在省委大會怎樣挖苦批判他。
我在抽屜裏搜出一盒珍珠霜,狠勁塗抹著臉頰,“大夫說,最終恢複幾成。”
保姆把拾起的瓶瓶罐罐原封不動歸置在妝匣,“八成。”
我捏著粉刷蘸了一點胭脂,覆蓋在蜿蜒的肉痕,瞅不冷的瞧,微不可察。
我扣住盒子,“要等多久。”
保姆聲音越說越小,像哽在喉嚨,嗚咽不清,“一年半載。”
我冷冷一笑,“馮靈橋的狠,我自愧不如。對女子而言,尤其是以色侍君王的女子,成也美貌,敗也美貌,畢生榮寵取決於蒼老的快慢。她倒不如一刀痛快,破了我的喉管。”
“夫人因禍得福,日久見人心,美貌損壞雖是女人的災難,您也識清參謀長的真情了。他不計較您的容顏。”
我默不作聲梳理著長發,關彥庭的確是一名好丈夫,我臥床這麼久,暴躁易怒,陰晴不定,他耐著性子不厭不棄照顧得百般妥當,我時常在他的體貼中產生錯覺,我們仿佛有名有實的一對夫妻,相濡以沫,細水長流,彼此扶持且誠心以待,偶爾夢醒,莫名失落。
世間安得雙全法,風月與安穩,總要抉擇的。
貪婪之人,必將一無所得。
關彥庭為照顧我推了不少應酬,傷疤拆布後,他便宿在軍區日以繼夜批改積壓的文件,我也不清閑,以陪軍官太太逛街的借口哄騙了保姆和司機,獨自去往齊琪約定的地址。
她提前安排了侍者恭候我,我抵達白鶴樓,門童很是機警,打開車門迎我,徑直將我帶入偏門。
我摘了墨鏡,邁樓梯步伐生風,“附近有鬼鬼祟祟的人嗎。”
侍者說不曾看到。
我揚下巴,示意他下去,他鞠躬的同時將包廂推了一道門縫,我透過縫隙窺伺室內,齊琪看中的這家茶樓,還真是稀奇,雅間一套連一套,一堵紅磚綠瓦的假山石作牆壁,隔斷了每一座四四方方的空間,隔音雖差,觀景優美,像世外桃源。
我跨步進入,不疾不徐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一扇山水畫屏風,江南的十八景之八,廣泛馳名的月亮橋。夜景濃墨色彩重,考量筆墨的技巧,非一等一的畫家,是畫不出韻味的。我在關彥庭書房看到過相同的畫作,幾乎一模一樣,連印章暈染的一滴朱砂大小,扁圓,都相差寥寥。
他精通詩書棋畫,喜好風雅,我是見識了的,能把一幅名作臨摹得以假亂真,倒出乎我意料。
他真是矛盾。
鐵血男兒,也有千種柔情。
我欣賞了好一會兒畫作,有些口渴了,才添了幾塊煤炭,轟燒著架在爐子上的綠皮茶壺,茶過三巡,齊琪仍不見蹤影,我等得不耐煩了,起身扒著窗戶張望,就在這節骨眼,方才伺候我的侍者破門而入,他鬢角全是暴漲的青筋,似是發生了天大的麻煩,他焦距都開始渙散,“關太太,206著火了!火勢很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