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哥在家裏等您。”
字眼兒喧賓奪主的架勢,塵囂而上。
關彥庭戴好絲綢手套,無喜無怒的目光打量阿炳,眉間暈染著一抹陰鷙,“張老板見好就收。難道我連自己的夫人同乘一車送她一程的資格都沒有嗎。”
阿炳不陰不陽說,“九龍和新界的地盤,關參謀長奉上之時,張老板自會歸還程小姐。您延遲一日,與程小姐夫妻團圓,也順勢晚了一日。”
關彥庭眸子一眯,張猛拔槍,對準了阿炳的喉嚨,阿炳虛偽的笑收斂,“關參謀長,反悔三思。強行帶離程小姐代價是什麼,豪哥暗示得很明顯。”
我深吸一口氣,搪開張猛手臂,嗬斥他收槍,“阿炳,你的車在後麵尾隨,我和彥庭有話說,關乎沈國安,對張世豪有益無害。途徑聖安大街,我立刻下來。”
阿炳沉思幾秒,他冷哼一聲,“程小姐自行掂量,意氣用事,傷人傷己。”
他揮手,四名馬仔踩著車門探出的寬沿腳蹬,我和關彥庭坐進車裏,打彎繞了另一條路,阿炳的車不緊不慢跟著,時不時閃燈鳴笛,鬧得心神不寧。
“沈國安多行不義必自斃,他這幾年包養情婦,政界的影響不大,更沒流傳到平民圈,如今我捏著他私生活混亂的把柄,你也有他貪贓枉法的證據,他若咬死,拖累你進中央,你扳倒他,已持有六分勝算。”
他揉捏著鼻梁,他方才飲了近一瓶度數濃烈的白酒,嗓音辣得有些沙啞,“六分,很高了。可不夠。我需要九分。”
“我會替你達成。”
他睜開眼,從指縫間看我,“你為保張世豪的命,犧牲頗重。龍潭虎穴也闖了。”
他撂下手掌,“我其實很好奇,關太太不覺得,他或許能贏嗎。”
車停泊在分岔路,南北長街華燈初上,左拐是張世豪的莊園,右行是關彥庭的私宅,阿炳的監視下,他不能再送我。
我凝視窗外靜止連綿的霓虹,“邪不壓正。我不畏懼白道任何勢力,唯獨關先生,你參與的戰役,張世豪沒有好結果。我沒資格哀求你,對你不公平,也不具備分量換取你放過他。你有你的責任,你蟄伏半生覬覦的前途。我隻能千方百計,保他在一敗塗地後的一線生機。我清楚,你們所有人都想他死。他的腦袋,太值錢了。”
他摩挲著下巴滋長出的青硬胡茬,“關太太始終不相信,你在我這裏,有極大的分量。”
近在咫尺的樹影婆娑,路燈襯得我、襯得他、襯得這輛車,無盡的滄桑寂寞。
“追名逐利的男人,所謂的分量,抗衡不了雄心。”
他說,“關太太是女子,十之八九的女子為情而活,但男子,無功名權勢,風月中的分量,皆是空談。”
我低頭看裙衫紋繡的花紋,曾經,我也這般偏執。
貧賤夫妻百事哀。
皇家貴胄,縱然相見生厭,也勝過奔波勞碌,低三下四。
能作金錢的雇主,為何作金錢的奴隸?
當我擁有了名分地位,擁有世間全部女人貪婪的尊貴榮華,當我可以抉擇我的未來,鋪鑿軌道,又頓悟人性是如此可笑,窮其一生渴望的,它有朝一日觸手可及時,卻遭情愛生死囚禁,被紅塵廝磨,匱乏成一堆毫無溫度的紙。
“關先生,你愛過嗎。”
這問題大約從無人問過他,他一時微愣怔,良久說,“不曾。”
“那你知曉情愛的滋味嗎。情愛與權勢,關先生必須抉擇一樣,舍棄一樣呢?”
他零點零一秒都不猶豫,“抉擇後者。”
“你不知它的滋味,怎斷定你一定要權勢呢。”
關彥庭陷入沉默。
我莞爾笑,“關先生,那晚我做了一場夢,夢醒來,你在我身旁熟睡,我望著你的臉,也從玻璃的倒影,看見我自己。忽然意識到,我們都是可憐人。掌控命運,掌控王法,掌控不了胸腔內的一顆心。它糊塗,它荒謬,它害人害己,我們也不得不受製於它。”
我推開我這邊車門,彎腰邁出十幾步,他在車廂內輕聲悶笑,“你可以一點點教我品嚐,情愛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