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屋頂上,在萬籟俱寂之時,從壓垂的鬆樹枝上“啪”的一聲砸下一朵雪花,天地頃刻便又寂靜。
雪光將傍晚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晝,柴在爐筒中嗶嗶啵啵地燃燒。他們圍爐而坐,讓火光照在眼中,像黑夜的清潭裏升起一輪月亮。
那天他們從南城逃離,車往北開,不知道開了多久,經曆了幾個晝夜,換過了幾條路,直到遠處出現雪之下毛茸茸的房子,黃昏炊煙裏聽見狗吠,宋菀說,我們停下吧。
他們租下一間房子,水泥砌的平房,南北通透,帶一間堆滿了柴火的院子。離市鎮也近,開過去不過兩小時。他們住下,添置一些禦寒的衣物,每一周去鎮上買來新鮮的魚和蔬菜,有時候有新釀的豆腐,那麼這日的菜單裏便有豆腐魚湯。
日長夜短,雪仿佛終年不化,時間變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宋菀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想知道,是地圖上的某一個點,還是地圖上都沒有標記的某一個點。
不下雪的時候,葉嘉樹會裹上厚厚的大棉衣,跟村裏的男人前去冰湖鑿冰捕魚。他一去半天,回來時拎著一鐵桶的魚,臉讓寒風吹得通紅,身上卻騰騰冒著熱氣。
那些魚他們吃了好幾天,隻留下了兩條,養在鐵桶裏。青灰色的魚,不知道是什麼品種,有時候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有時候又突然撲騰起尾巴。
早上七點,葉嘉樹起床,掰了點兒餅幹屑丟進鐵桶裏。宋菀臥室的房門是打開的,屋裏沒人,他走出去,發現她在院子裏。
他們堆在院子的雪人鼻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撞歪了——葉嘉樹猜想應該是隔壁的大黃狗幹的,宋菀正蹲在雪人跟前,把胡蘿卜扶正。
“什麼時候起來的?”
“剛起。”
葉嘉樹跟著走過去,蹲在一旁,在清寒的空氣裏點燃一支煙。
“方才隔壁陳阿姨路過,跟我說過幾天又要起風,還有一場暴雪,到時候可能去城裏的路要封上,讓我們趕緊囤點東西。”
葉嘉樹點頭,“行,早飯吃了就去。”
“……還有,我想去趟醫院。”
葉嘉樹頓了頓,低頭看她,院子外的遠方雪山重重,太陽剛從雲層裏露起來,灑著很淡的光,她側臉輪廓染著淺金色的絨邊。
“……也不是非得做手術。”
“留著做什麼呢?總會讓我想到唐蹇謙。唐蹇謙以為我要是生下孩子就會徹底對他俯首帖耳,我隻能說他做夢。我決不會生下一個不被愛的孩子。”
她抓了一捧雪,把雪人的鼻子固定,用力拍緊。她手指上指甲油已經剝落了,指尖讓雪凍出好看的淺粉色。
市裏的正規醫院,宋菀做過檢查,很快便能安排手術。
手術那天早上,葉嘉樹開著車將宋菀送去醫院。此前他提出陪著宋菀去,被拒絕了,然則他還是覺得讓她一個人十分不忍心,便說:“還是我陪你去吧。”
“真的不用,我沒跟你說過嗎?不是第一次了,我熟門熟路。”
葉嘉樹一怔,瞧見她笑得很沒所謂,心裏窩火,停了車便不由分手地將她手臂一拽。
“葉嘉樹,你撒手。”
葉嘉樹不為所動。
宋菀笑說:“你陪我去,到時候免不了醫生護士會給你臉色看,孩子又不是你的,要當這個冤大頭嗎?”
她是想開個玩笑,然則葉嘉樹低下頭來看著她,那目光看得她笑意霎時凝滯。
他的手沒有抗拒餘地地扣住了她的手指,觸到體溫,她才發覺自己手是徹底冰涼的。
直至宋菀被推進手術室,葉嘉樹遭受了無數的白眼,醫生護士見慣了這種情況,懶得說一句廢話,然則鄙夷是擺在明麵上的。葉嘉樹不覺恥辱,隻是痛心。
來來去去的腳步聲人攪得人心煩,他起身下樓,在外麵點了一支煙。
草地上雪讓無數腳印踩得濕濘不堪,空氣裏有一股濕重的氣息,葉嘉樹抬頭看著綴在醫院前麵的那個地名。
此前,他有這樣一種錯覺,如果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那麼便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在哪兒。而此刻,當他刻意回避卻還是知道了自己身在何處,那些這一個月來被他拋諸腦後的陰影,又如整裝完畢的敵人奔襲而來。
他絕對相信宋菀說的話,以唐蹇謙的本事,找到他們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