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條黑影聽出是蘇秦,頓住步子。
“你們這是去哪兒?”蘇秦急上前幾步,沉聲問道。
公子噲囁嚅道:“不……不去哪兒,隻是……隨便走走。”
蘇秦幾步跨到飛刀鄒跟前,從他身上各處搜出數十把飛刀,又掃眾人一眼,見他們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便冷冷一笑:“隨便走走,帶這些物事做什麼?”
公子噲見隱瞞不住,隻好實說:“回蘇子的話,我們想去一趟令尹府。”
“搶人嗎?”
“救人。那些孩子,他們不該死!”
“哼!”蘇秦的鼻孔裏哼出一聲,“就你們幾人,想去大楚國的令尹府裏救人,簡直是鬧笑話!堂堂燕室貴胄,手執利刃,半夜潛入楚國的令尹府,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如何收場不說,楚史也必記上一筆。退一步說,即使你們不被發現,又如何救出那麼多懵然無知的孩子?他們飛不能飛,走不能走,何況又有好吃好喝好穿,他們還未必肯走呢。”
眾人誰也不曾想到這些問題,尤其是公子噲,愣怔半晌,方才囁嚅道:“可……蘇子,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死於非命吧?”
“好吧,”蘇秦順口說道,“縱使你們能夠救出他們,難道一切就可完結了?昭陽仍要葬母,神巫仍會再去尋人,你們不讓他們死於非命,就會有另外三十二個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們呢,隻好再救,他們呢,隻好再尋。公子呀,楚國的陋習,積重難返哪!”
在場諸人皆聽傻了,紛紛蹲於地上,誰也不再吱聲。
樓緩聽到聲音,也走出來,站在蘇秦身後。
蘇秦長歎一聲,轉對樓緩:“樓兄,明日晨起,置辦厚禮,下拜帖令尹府,就說五國合縱特使蘇秦午後申時,偕同列國副使,前往府上為江君夫人吊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時,蘇秦與五國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吊唁江君夫人。五國俱備厚禮,抬禮箱的絡繹走入,忙得邢才應接不暇。
五國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門吊孝,且五個副使中,除去樓緩,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貴胄,真也給足了昭陽麵子。昭陽偕前來守靈的昭氏一族顯要十數人迎出府門,見過禮,直接將蘇秦等迎入老夫人的靈堂。
蘇秦致完悼言,與眾副使行施祭拜大禮。
祭拜禮畢,昭陽引蘇秦諸人前去客堂,路過一處院落,隱約聽到裏麵傳出一群孩子的說話聲。
眾人心裏皆是一揪。
蘇秦若無其事地走到門口,朝院中瞄一眼,轉對昭陽,隨口問道:“令尹大人,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剛剛買來的。”昭陽應道。
“哦?”蘇秦假作不知,“大人買來這麼多孩子,可有何用?”
“蘇子有所不知,”昭陽壓低聲音解釋,“他們皆是人殉,待過幾日,就去侍奉先母。”
蘇秦微微點頭:“久聞大人事親至孝,今日得見矣!在下能去望望他們嗎?”
昭陽伸手禮讓:“請!”
蘇秦與眾人走進院中,見兩個巫女正在教孩子們習禮。
乍然看到這麼多陌生人進來,孩子們皆是一驚,怯生生地看著他們。巫女迎上,揖過禮,喝叫孩子們拜見諸位大人。
孩子們盡皆跪下,行叩禮。
蘇秦心裏一陣酸楚,轉身走出。
走至客堂,眾人分賓主坐定,婢女上茶後躬身退去。
昭陽舉杯:“各位,請用茶!”
幾人皆在想著那些孩子,沒有人回應。
蘇秦率先端起,吧咂幾口,放下杯子,輕聲歎道:“唉,在下幼時就聽過昭奚恤大人的豐功偉績,亦聽聞江君夫人賢淑惠慈四德俱全。昭奚恤大人早已仙遊,此番來郢,在下存念一睹江君夫人豐采,聆聽夫人教誨,不想夫人竟也……撒手去了!”說罷,輕聲啜泣,以袖抹淚。
昭陽見蘇秦情真意切,不似做作,甚是感動,拱手說道:“在下代先考、先妣謝蘇子美言!先妣走得突然,即使在下也始料不及。母親她……”話未完,便以袖掩麵,哽咽起來。
蘇秦陪他落一會兒眼淚,拱手揖道:“敢問大人,老夫人高壽幾何?”
“七十有一。”
“嘖嘖嘖,”蘇秦連讚幾聲,“老夫人屆滿古稀,大人府中當是喜喪了!”
昭陽拱手:“再謝蘇子吉言!”
蘇秦還揖,轉過話鋒,多少有些感慨:“在下早聞荊楚與中原風俗有異,今見大人為老夫人治喪,頗多感慨!”
“哦?”昭陽心裏一動,“敢問蘇子有何感慨?”
“昔年仲尼倡導慎終追遠,生有所養,終有所葬,因而中原列國既重生前之養,亦重身後之葬,而你們荊人,似乎是更重生前,不重身後。”
聞聽此言,昭陽蒙了,待反應過來,便拉長臉,冷冷說道:“蘇子何出此言?”
“敢問大人,老夫人生前,是何人侍奉?”
“有許多下人,貼身的是婢女。”
“再問大人,這些下人是大人還是童子?”
“當然是大人了。童子哪會侍奉?”
“這就是了。”蘇秦緩緩說道,“老夫人生前,是大人侍奉,而老夫人身後,跟前卻圍著一群童子。這些童子少不更事,既不會說話哄老夫人高興,也不會端茶掃地,做衣煮飯,服侍不好老夫人不說,反倒淨給老人家添亂。再說,老人天性安靜,童子卻天性嬉鬧,這一靜一鬧,老夫人何得安歇?僅此一事,在下認為,你們荊人隻重生前,不重身後。”
其他幾人這也明白了蘇秦的用意,紛紛點頭稱是。
蘇秦無疑是在列國麵前公然說出昭陽事親不孝,叫昭陽情何以堪?然而,蘇秦所言句句在理,昭陽愣是尋不出破解,囁嚅良久,方才接道:“蘇子所言不無道理,隻是荊人仙遊,習慣上殉以童男童女,這是祖製,昭陽不敢有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