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髡說出這幾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徹脫俗,真正顯出了他的功力。在場諸人無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住點頭。
淳於髡看到全場靜寂,所有眼睛無不盯視他,光腦袋又是一晃,轉過話鋒:“齊王舍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發奇想,舉辦這個論壇,並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約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隻好應下了。老朽從未主持過論壇,不過,老朽在想,顧名思義,論壇貴在論字,論字貴在爭吵。老蒙子不說爭吵,說是爭鳴。鳴字就是鳥叫,這個字用得妙。一隻鳥叫,叫鳴,眾鳥湊到一起叫,叫爭鳴。就衝這個鳴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諸位嘉賓,諸位鳥友,此時此刻,大家齊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爭鳴,老朽別無所請,隻請大家抻長脖子,亮開喉嚨,直抒胸臆,鳴所欲鳴。鳴得好,鳴得響,鳴得讓人服氣,就是雄的。反過來,鳴得不夠響,不夠好,讓人不服氣,就是雌的……”
“雌”字剛一落下,全場再笑起來,響起掌聲。
淳於髡打了個手勢,眾人止住笑,聽他繼續說道:“在下又想,既是爭鳴,就得有個主題,不然東家說驢,西家說馬,扯不到一塊。這場論辯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為學為人,皆以天下為己任。老朽既為主持,也就獨斷一次,為今日之辯確定一個主題:天下治、亂!”
場上又起一陣掌聲。
“古今天下,不治則亂,因亂而治。不過,”淳於髡再次晃晃光腦袋,轉過話鋒,“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亂,隻在率性逍遙。今日強論治亂,頗是難為。所幸天無絕人之路,老朽正自發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為己任,有點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僅鼓噪呐喊,更在身體力行,這點勝老蒙子遠矣。老朽興甚至哉,誠意讓賢,隆重薦他登壇主論!諸位有何能耐,盡可與他爭個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請酒一場,不過,老朽隻請雄的,不請雌的。酒是百年老陳,可飄香十裏,是老朽特意從燕國帶過來的!”
淳於髡嬉笑調侃,一波三折,眾人一邊大笑,一邊將眼珠子四下亂轉,不知他要薦的是何方高人。
淳於髡重重咳嗽一聲,步下論壇,徑直走向人群,在蘇秦麵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於髡見過四國特使蘇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驚,所有目光齊向蘇秦射來。
由於這日皆穿麻服,蘇秦諸人又麵生,眾人均未看出來者是誰,隻是從最後入場及在場心預留空位等跡象推知其身份顯赫,萬未料到他們竟是四國合縱特使,且領頭之人,更是遐邇聞名的蘇秦。
對於淳於髡的突然發招,蘇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見過淳於前輩!”
淳於髡拱手:“老朽唐突,有請蘇子登台賜教!”
蘇秦回揖:“前輩抬愛,晚生恭敬不如從命!”
“嗬嗬嗬嗬,”淳於髡伸手攜住蘇秦,“蘇子,壇中請!”
蘇秦也不推辭,跟隨淳於髡走至壇上。
場上再起一陣掌聲。
掌聲過後,淳於髡指指台子,笑道:“此台隻能站一人,蘇子上來,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蘇秦答話,淳於髡已自轉身走至台邊,挽了田嬰的手,走至眾士子前麵,在預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蘇秦恭送他們坐定,方才轉身,朝棺材連拜三拜,起身再朝眾人深鞠一躬,朗聲說道:“洛陽士子蘇秦見過諸位先生、諸位學子!”略頓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誨。此番赴齊,在下本欲登門討教,先生卻先一步乘鶴而去,實令在下感懷。在下此來,一意隻為送行先生,卻蒙淳於前輩抬愛,要在下登壇主論。在座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於子前輩,更是學界泰鬥,在下才疏學淺,本不敢賣弄,但在彭先生英靈麵前,在下也不敢輕辭。在下進退不得,隻好勉為其難,班門弄斧,在此獻醜了!”
開場白還算得體。所有目光盡皆盯在蘇秦身上。
“諸位先生,”蘇秦陡然轉過話鋒,“誠如淳於子前輩所述,一年多來,在下致力於合縱,天下為此沸沸揚揚,多有雜議。今日既議天下治亂,在下就想趁此良機,表白幾句。一來明晰心跡,求教於在座方家;二來訴於先生英靈,求先生護佑!”
場上死一般靜寂。
“諸位先生,”蘇秦掃視眾人一眼,朗聲接道,“天下合縱絕對不是在下一時之心血來潮,而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諸位會問,天下大勢所趨何處?在下隻有一個答複—天下大同。那麼,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為,隻有兩途:一是天下歸一,大道一統;二是列國共治,求同存異,共和共生。若使天下歸一,隻有強強相並,滅國絕祠,推行帝製。在下前年赴秦,即張此說,想必諸位也都聽說了。若使列國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縱一途。”
接下來,蘇秦詳論合縱,從緣起到理念再到過程,講他如何說秦遇挫,如何以錐刺股,更是聲情並茂地講述了琴師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無憂,坐而論道者居多,何曾有過如此經曆,因而人人揪心,個個唏噓。
蘇秦獨論一個時辰,這才收住話頭,抱拳說道:“在下胡說這些,貽笑於大方之家了!諸位中無論有誰不恥下問,欲與蘇秦就天下縱親、王霸治亂等切磋學藝,蘇秦願意受教!”說畢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掃向場上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