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雲層散了幾分,出了點太陽,薄薄的一層,照在身上卻並沒有一點溫度。
陳駿問:“想去那兒吃飯?或者我先送你回酒店,買了你在酒店吃?”
他清楚,見父母的這頓飯,今天是不適合吃了。
楊靜抬眼看了看,冬日街上,一片枯寂的蕭條。
“先不吃飯了,去前麵找個地方,我有話跟你說。”
陳駿愣了一下,低頭去看她的表情。
她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嘴唇紙一樣的慘白,這樣,一雙眼睛顯得更深,也更黑。
他突然有點心慌,走過去將她披在身上的外套攏了攏,“衣服穿上吧,外麵冷。”他幫她穿好衣服,低頭拉上拉鏈,“先吃飯吧,你不餓嗎?我都餓了。”
楊靜垂眼,想了想,“好。”
吃過飯,陳駿將楊靜送回酒店,進屋把藥放在櫃子上,囑咐道:“你先休息,注意手上的傷不要沾水。”
楊靜單手將羽絨服拉鏈拉開,緩慢地將左邊衣袖往下拉。
陳駿趕緊往前一步幫她。
頭頂淺黃的燈光,照在她發上、臉上,她眨了一下眼,像是一片水光漾了一下。
陳駿心口一緊,伸手,將楊靜往懷裏緊緊一攬。
呼吸藏在發間,他低聲說:“對不起。”
“沒事。”
“你不用懷疑我的決心。”
“沒有。”
陳駿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懷抱溫暖,身上一股幹淨的氣息。
楊靜垂著眼,“陳駿。”她覺察到陳駿身體一僵。
她輕聲呼吸,像是一聲歎息,“對不起,我們還是分手吧。”
很久,一片沉默。
陳駿手臂鬆開一點,“為什麼?”
他聲音有點啞。
楊靜抬眼,強迫自己直視著他,語氣斟酌許久,卻不知道怎樣才算溫和妥帖——總歸是在人身上捅上一刀,刀法溫柔刀法粗暴,傷口都避免不了。
“你想過嗎?”楊靜輕聲說,“我們其實不是一種人。”
陳駿沒有作聲。
“我常常覺得,我其實配不上你。成長環境或是別的什麼,這些其實無所謂……重要的是,到今天,我依然不能像你一樣純粹,這對你不公平。”
陳駿眼皮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楊靜沒有承認,沒有否認。
“一年時間都不到……”
楊靜搖了一下頭,“我隻有一杯水,端得太久,端不動,隻能鬆手……等第二個人來的時候,沒有杯子,也沒水——這樣,你明白嗎?”
“我不用杯子,也不用你給我水。”
楊靜眼眶一熱,竟也有想哭的衝動,“可你也有口渴的時候啊。”
陳駿說不出話來。
楊靜聲音哽咽,“對不起。”
陳駿鬆開手,動作停了一下,手臂頹然地落下,微垂著頭,眼睛被籠罩在一小片的陰影之中“那天晚上你跟我……為什麼答應?是想補償我?”
楊靜搖頭,“這樣說,不是在侮辱你自己嗎?不管今時今刻如何,那一天,我很認真。”
陳駿眼眶泛紅,立在那兒,想伸手,想再去抱一抱她,想把吻落在她唇間和發上,就像他經常做的那樣。
可他知道,沒有用了。
他太了解楊靜這個人。
四月那天,他卑鄙地趁虛而入,如果不是因為她如溺水之人,急需抓住一根浮木,她不會答應他。
大半年,他已盡力,可他清楚知道,楊靜並不開心。仿佛一個空洞,他修修補補,隻能將這洞修飾得不那麼明顯,卻並不能真正將它填滿。
他是個無能為力的庸醫。
楊靜退後一步,鄭而重之地,再次道歉:“對不起。”眼眶裏淚水滾了幾下,她抽了抽鼻子,沒讓它落下來。
陳駿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收回目光,“好。”他伸手,似是想去摸自己的外套,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脫下來,還好端端穿在自己身上。
手在半空無措停了一下,他收回來,插進衣服口袋,“我答應你。”
他退後一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手別沾水,按時吃藥換藥……”
“陳駿,”楊靜啞聲開口,“可以了,你不要再關心我了。”
陳駿發怔,半晌,又退後一步,轉身,手握住把手,停了一下,閉眼,咬牙,擰開門。他一步踏出去,猛地一帶,門在背後“嘭”地一響。
門闔上瞬間,楊靜眨了一下,終於沒忍住,眼淚滾落而下。
不管這溫暖是不是屬於自己,她曾見過陽光,卻又要步入虛妄的白夜。
這大半年時間,她每一天都在問自己,離他所謂的“治愈”,是不是又近一步。
是的。
雖然她依然無法對他說“愛”,可是日甚一日的依賴和喜歡卻毋庸置疑。
大約是麻藥已經失效了,手上傷口開始一陣陣刺痛。楊靜坐在櫃子上,垂著頭,無聲抽泣。
她想,陳駿完整見證過她初潮、初吻以及初夜,每一個拔節的瞬間,都是他在身旁。
如果她不是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甚至如果她愛他,超越了一切的世俗阻礙,這該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可是啊。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歡”。
陳駿立在門口,遲遲沒再邁出一步。
好像方才這帶上的門的一個動作,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氣。一萬個瞬間,他轉身回去,再敲開那道門,卻又一萬零一次說服自己,沒有用的。
終於,他緩緩邁開腳步。
走廊頂上一排明亮的燈,照得這一方空間比外麵更亮,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腳步踩上去無聲無息。
陳駿越走越快,出電梯,差點撞上一人,他道了句歉,走到大廳門口,伸手推開。
天色灰白,日光稀薄,頭頂一輪太陽隻有道模模糊糊的輪廓。
陳駿眯了眯眼。
昨天晚上,他查了楊靜在車上提到的那首詩。
大雪落在
我鏽跡斑斑的氣管和肺葉上,
說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
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陳駿走下台階,風擦過耳畔,好像所有的低語一齊湧來,尚未聽清,又潮水一樣迅速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