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陳駿答道:“紅酒吧。”
陳媽媽轉身去一旁架子上拿了一支紅酒,把標簽轉過來看了看,“這支吧,上回你爸生意上的朋友送他的,說是國外什麼酒莊買的,買了兩支,上次開了一支,我喝著覺得有點苦,你爸倒是挺喜歡。”
她笑問楊靜,“你習慣喝什麼酒莊的紅酒?”
陳駿瞅了楊靜一眼,忙說:“我們平常在學校宿舍,哪有什麼機會喝酒。”
陳媽媽笑了笑,將酒瓶擱在桌上。
不一會兒,響起敲門聲。
陳駿忙去開門,楊靜也跟著站起身,向門而立。
片刻,門打開,陳駿叫了一聲“爸”,人影一閃,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
楊靜一個“叔”字還未說出口,瞥見男人的長相,腦袋裏頓時嗡的一聲。
濃眉深目,眼下一點痣。
這張臉,化成灰她都能認得。
下一瞬,男人也看見她了,瞳孔急遽張大,仿佛見了鬼一樣。
楊靜頭上像是遭了一悶棍,耳中血液沸騰,轟隆震響,周遭仿佛在往下陷,她被洪流裹挾,不斷下沉。
這一刹,漫長得暗無天日。
片刻,她竟然還能記起這是什麼場合。她聲音沙啞,從發顫的齒縫裏擠出一句:“叔叔好。”
男人狼狽地點了點頭,說了句“你好”,飛快低下目光,換鞋。
陳媽媽招呼幾人坐下,她本是安排他們夫妻兩人與陳駿和楊靜麵對麵坐,陳爸爸剛要落座,又起身,坐到側麵的主位,“我坐這兒吧,習慣了。”
陳駿把紅酒打開,替幾人杯子斟滿。楊靜低著頭,盯著眼前的餐盤。
“爸,媽,我跟楊靜敬你們一杯。”陳駿虛虛地扶了扶楊靜的手肘。
楊靜茫茫然,抬了抬眼,對麵的陳媽媽含笑看著她,卻是目帶審視,而左邊主位……她絲毫不敢轉頭去看。
陳駿笑著摸了摸鼻子,湊近楊靜,輕聲說:“跟我一起敬一杯酒,好不好?”
楊靜這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她伸出手,正打算端起酒杯,心裏陡然生出一個念頭,頓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將酒杯一歪。
酒杯霎時倒了。
楊靜急忙起身,這一下,袖子將杯子一帶,落在地上,清脆的一響,她飛快說了聲對不起,彎下腰。在陳駿反應過來之前,她抓了塊碎玻璃,使勁一攥,又立即鬆了手。
玻璃碴子紮進手掌,鮮血頓時滲了出來。
仿佛錐心刺骨。
楊靜咬緊牙關。
陳駿彎下腰,看見她掌中淅淅瀝瀝,驚呼一聲。
陳駿父母也跟著起身,詢問:“怎麼了?”
陳駿托著楊靜手臂緩緩地站起來,“爸媽,你們先吃飯,我送楊靜去醫院。”
陳媽媽往楊靜掌中看了一眼,也是一驚,急忙推開椅子,“讓你爸送吧。”
“不用了阿姨,傷口很淺,”楊靜冷靜說道,“陳駿開車送就行。”
陳媽媽看了陳爸爸一眼,他站在原地,蹙著眉,沒有打算動的意思。
“那……”陳媽媽沉吟不決。
“真的沒事。”楊靜額上滲出汗珠。
“走吧。”陳爸爸推開椅子。
下樓,上車,楊靜手臂全程被陳駿托著。
無數次,他焦急詢問“疼不疼”,楊靜隻是搖頭。
附近最近的醫院開車隻要十分鍾。下了車,陳駿將楊靜扶去大廳坐下,自己去排隊掛號。
楊靜舉著手,低頭坐著。
片刻,眼前光線一暗,她頓了一下,沒有抬頭。
陳駿父親在一旁坐下。
沉默了約有半分鍾,他歎了一聲氣,“對不起。”
楊靜麵無表情。
“我後來……去找過,聽說……你媽媽已經去世了。”他聲音艱澀,“我真沒想到,如果……”
“陳叔叔,”楊靜冷聲開口,“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愣了一下,緩緩伸出一隻手捂住了臉,長長地歎了口氣。
楊靜轉頭看他一眼,“你信因果報應嗎?”
他沒有說話,一動不動。
“我信。”楊靜轉過頭,目視前方。
她狠狠攥住了手,本已有些麻木的掌心一陣尖利的刺痛,汗沿著額角滾下,她咬著後槽牙,聲音發著顫。
“不報應在自己身上的,遲早會報應在自己親人身上。我媽做盡了破壞別人家庭的事,明明是絕情的婊子,到頭來,自己竟然栽在一個情字頭上,你說,是不是很可笑?也許她死了還不幹淨,這一報,我還要替她還。”
男人鼻翼翕動,手掌緊緊蓋住眼睛。
“我這個人,天性涼薄,我媽死的時候我都沒替她掉一滴眼淚,但是……”
但是,陳駿是一個很好的人。
從初中到現在,他一直陪著她,像顆恒星,永遠在那兒,有熱,有光。她冷到極點的時候,會忍不住想要靠近,取一回暖。
她不能毀了他。
不能讓那些她媽做過的,和她做過的肮髒齷齪的事,毀了這樣一個幹淨純粹的人。
楊靜緩緩地鬆了手,抬頭,看了看頂上,慘白的光,照得四周都顯出一種褪色般的陳舊。
她輕輕呼了口氣,疼得脫力,再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你走吧。”
人是不能逃避現實的。
一時軟弱的,之後要用加倍的堅強才能彌補。
攫取了本不屬於自己的,之後會失去得更加徹底。
陳駿滿頭大汗地從掛號處跑回來,瞥見坐在椅子上的楊靜,愣了一下。
她左手受傷,外套沒法穿,羽絨服僅僅披在背上,低著頭,整個人像是縮成了一團。
“楊靜?”
楊靜緩緩抬眼,很輕地“嗯”了一聲。
“是不是疼?已經掛號了——我爸沒過來嗎?”
楊靜神情平靜,“叔叔說有點事,先走了。”
陳駿點點頭,伸手將楊靜攙起來,“走吧。”
玻璃碴子紮進肉裏,很深,得局部麻醉,消毒,清創。血肉模糊的一片,處理的過程,陳駿幾乎不敢看,護士鑷子動一下,他心髒就跟著抖一下。
楊靜也怕,卻一瞬不瞬地盯著,看完了整個搓成。
最後,傷口總算清理幹淨,墊上敷料,用紗布包紮起來。
陳駿扶著楊靜,捏著醫生開的單子去拿藥,直到出醫院,他一直緊繃的心髒才往回落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