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這是為啥?嫌錢紮手,是不?”
“不是,是為那些種糧的,豐收了,哪一家都指望多賣點,給少了,誰還種糧呀!”
“哈哈哈哈,”振東豎起大拇指,迭聲笑道,“書呆子做生意,就是與眾不同。來來來,馬叔為這些種糧的,敬小侄一碗,幹!”
初來乍到就接千石大單,挺舉心中確實忐忑,但馬振東的這席話讓他吃了定心丸,翌日晨起,就讓阿祥在河浜上吆喝購米。正在河浜上來回遊蕩的米船大喜過望,一呼啦全圍上來,將這段河浜堵了個嚴實。糧農已經主動把米價降到四塊五,挺舉卻宣布以四塊八收購,隻收一千石,條件是米錢賒賬,三日後打總兒兌付。見米價這般高,又隻收一千石,且賒賬不過三日,眾船家就如瘋了般爭搶上位,兩隻小船差點被撞翻在水中。
由於人手過少,挺舉與阿祥由上午忙活到天黑,才將一千石大米悉數入倉。然而,次日中午,並不見那個氈帽人前來提貨。挺舉他們候至晚上,那人仍舊沒來。又次日,盡管河浜米價跌至四塊四,依然不見店家收米。將近昏黑時,氈帽人來了,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兵勇,看打扮,是清軍巡防營的。二人進店,非但不提大米,反要挺舉歸還預付款。氈帽人一臉哭喪,將挺舉拉到一邊,說那一千塊是軍餉,眼下米價走低,而他出的價格過高,長官懷疑他從中使錢,他渾身是口解釋不清,隻得退米。長官放心不下,這又派兵勇跟來,這一千石大米買不成了,他隻能抱歉,雲雲。
挺舉傻了,好久方才恍悟過來,吩咐阿祥將那張莊票原封不動還給他們,閂上店門,悶頭久坐。
“阿哥,”阿祥見他難受,就主動承擔責任,“這事體怪我哩。我隻曉得收米不對,咋就沒想到是仁穀堂故意使壞哩?我……”說著拿拳狠勁打頭,“真是該死呀!”
挺舉不動。
“阿哥呀,”阿祥愁苦滿麵,“這一倉米全是賒來的,明朝就得兌現,哪能辦哩?”
挺舉緩緩站起,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店麵,走向魯宅。
顯然,這裏的事情俊逸全都曉得了。
挺舉一到門口,就被候在門房的齊伯帶到客堂。
“挺舉呀,”俊逸開門見山,輕鬆一笑,安撫他道,“米店不能無米,一千石,不是大事體。”說著摸出一張莊票,擱在幾案上,“明天你到莊上兌現,把這點米吃下來就是。另餘一千塊,放在你店裏流通!”
“魯叔,我……”挺舉感動,聲音幾乎是啜泣。
“嗬嗬嗬,挺舉呀,學做生意,不交學費哪能成哩?魯叔當年,學費交過不止一次喲!去吧,我還有些事體。”俊逸起身,走到挺舉跟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步履沉重地拐上樓梯,到他書房去了。
齊伯將莊票拿起,放到挺舉手裏,輕聲說道:“挺舉,聽齊伯的,這米爛不了,這錢也賠不了,你隻管放手做去!”
時已秋末。
秋收過後也有個把月了,上海米市仍如死水一潭。買賣兩大陣營長期幹耗在一條長七八裏的運糧河浜裏。
局勢顯然越來越不利於賣方。
擠進這條河道的賣糧船隻越來越多,眼見就要掉不開頭了。船上隨處可見糧農那一張張焦灼的麵孔和無助的眼神。
沿河有上百家穀糧行,依然沒有一家出麵收糧。
一切正如阿祥所說,不是這些米行不願收米,而是因為上海米業的老大——仁穀堂,迄今仍未“發話”。
統率上海米糧界的共是兩大家,一是萃秀堂豆業,二是仁穀堂米業。萃秀堂是老行,主要經營北方五穀豆類,原本在上海灘說一不二。然而,隨著江浙米市的崛起,仁穀堂扶搖直上,氣勢遠遠蓋過萃秀堂了。尤其是近十年來,仁穀堂得到善義源錢莊的鼎力扶持,漸漸一統滬上米市,成為華東諸省的“發米行”。上海乃至江浙兩省,凡是與米字搭界的,無不唯仁穀堂馬首是瞻。
眼見一天熬過一天,許多米行的庫存已經見底,掌櫃們紛紛坐不住了,這都趕到仁穀堂米業公所,向仁穀堂老板林掌櫃催問消息。
看到林同發大步流星地從外麵走進,急不可待的掌櫃們紛紛迎上,七嘴八舌:
“老林呀,實在頂不住,我這倉裏兩天前就沒貨了!”
“我這裏也是呀,沒米下鍋了!”
“是呀,是呀,老林哪,火候到哩!”
……
林同發朝眾人擺擺手,示意安靜,正要發話,有人從河浜那邊急急跑來,壓低聲音,不無激動地叫道:“諸位,諸位,好消息來了,糧農們憋不住,願意降到四塊三哩!”
眾皆雀躍,無數道目光齊聚林同發身上。
“嗬嗬嗬,瞧你們急的,”林掌櫃臉上堆起笑,“常言道:‘緊張莊稼,消停買賣。’好事不在忙中起嗬。”
“老大,你就來句幹脆的,彭老爺是哪能講哩?”有人大叫。
“在下這不是正要講嗎?”林掌櫃又是一聲笑,“不瞞諸位,方才在下麵陳彭老爺,老爺發話,要我們少安毋躁,再候三日!”
在場諸人,誰也沒有再多的話了,麵麵相覷一陣,各自散去。
葛荔坐在鏡前,一邊細心打扮,一邊想著心事,沒提防老阿公站在背後了。
“小荔子呀,你這是做啥哩?”申老爺子突然出聲。
“老阿公,”葛荔打個哆嗦,“嚇死我了!啥辰光躲我後麵的?”
“嗬嗬嗬,”申老爺子樂了,“我在這裏都快入定了!”
“啥?”葛荔小嘴一撇,“鬼才信哩!”
“你這講講,想啥心事哩?”
“想出去兜個圈。”
“兜圈就兜圈,粉黛描眉為哪般?”
“老阿公!”葛荔撒嬌了,將頭歪在他身上,“你總說我是野小子,我這不是……改邪歸正了嗎?”
“嗬嗬嗬,你到外麵蒙那隻瞎貓去吧。老阿公方才占過卦了,你這是出去尋人來著。”
“我尋啥人,你講?”
“尋啥人你自個兒曉得。”
“偏不是呢。”葛荔頭一扭,小嘴又是一撇,“我這要去繡店,鳳阿姨答應為我繡個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