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振東來勁了,“你小子哪能曉得馬叔是表麵上醉?”
“就是丟豆子那天。你根本就是裝醉!”
“你……”振東倒吸一口氣,“這講講,哪能看出來的?”
“嗬嗬嗬,”挺舉和盤托出,“那天你不是讓我幫提那個酒葫蘆嗎?那個葫蘆頂多也就裝個二斤酒,你一氣喝下也不會醉。可那天,你從進門就開始喝,一直喝到丟豆子辰光,葫蘆裏還剩一小半。依你酒量,僅喝半葫蘆,哪能會醉哩?”
“喲嗬,”振東朝他再豎一下拇指,“你小子,行啊!講下去!”
“馬叔是想故意玩魯叔難堪!”
“哈哈哈,你小子,馬叔服你了!”振東舉碗,“來來來,喝。”
二人飲盡。
“不瞞你講,”振東搬過酒壇,親自倒酒了,“我這酒真就是喝給姓魯的看的,我那賭,也是賭給姓魯的看的。忘恩負義,口蜜腹劍,他姓魯的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個賣死魚死蟹的癟三而已!拐了我大妹,騙了我小妹,這連阿拉姆媽也讓他蒙了,處處講他好話。挺舉呀,馬叔我……我一想到介許多事體,氣就不打一處來!”
“嗬嗬嗬,”挺舉端酒碗,“馬叔,喝酒!”
“先甭急,”振東把酒碗推到一邊,“趁馬叔沒醉,先問清爽,今朝我倆得喝個明白酒。”
“馬叔請問。”
“講吧,你和姓魯的是啥關係?他為啥把你弄到這個破店裏來?”
“我和魯叔沒啥關係。我去貢院大比,朝廷取締科舉,我走投無路,隻好投奔魯叔。至於到這穀行,是我自己求來的。”
“騙鬼去吧,想蒙馬叔!”
“馬叔,我句句實言!”
“好吧,你不想講,我這就把老底端出來,你這聽好。你來此地,不是你想來,是姓魯的發配你來。姓魯的為何發配你到此地呢?因為二十年前,姓魯的與你阿爸伍中和有過一場豪賭。你阿爸賭輸了,憋下一口氣,讓你到此地隨他學徒,一是你確實無路可走,二也是行的洋務派之計,叫什麼師夷長技以製夷,好雪他二十年來之恥。姓魯的是何等人物,還能看不出這個?他是心知肚明,卻又不好點破,這才把你……”振東頓住,目光如炬地看向挺舉。
“馬叔,你……”挺舉長吸一口氣,苦笑道,“哪能啥都曉得哩?”
“馬叔人能醉,心不會醉。就姓魯的那些破事體,哪一樁能瞞過馬叔?就姓魯的那點兒小肚雞腸,又哪能蒙得了你馬叔?賢侄,馬叔這把話兒挑明了,你這講講,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咦,你這講的是啥話?”
“馬叔,不瞞你講,這事體都有,”挺舉表情沉鬱,“可……所有事體都過去了。我阿爸他……人已不在了。”
“哦?”振東驚愕,凝眉,“他……啥辰光不在的?”
“在趕大比之前。家裏無端遭場火災,阿爸救出我阿妹,自己卻被埋在火裏。魯叔他是成心幫我,並無他意。”
“怪道你戴這個。”振東看向挺舉袖子上一條已經淡下去的黑紗,點點頭,端酒道,“來,賢侄,這一碗喝給你阿爸,幹!”
二人幹了。
“好吧,賢侄,舊賬不說了,”振東再次倒酒,“我們叔侄講點實的。你求到我這店裏,這又請我喝酒,如果不為拉盟軍報仇雪恥,又是為個啥事體?”
“想求馬叔教做生意。”
“啥?”振東大睜兩眼,指自己鼻子,又指挺舉,“我?教你?做生意?哈哈哈,你這戇大,真就是讀書讀傻了,投師這也投錯門哩。告訴你吧,學做生意,你該去尋那姓魯的,不該來找我這個醉鬼。那人才是個生意精哩!”
“馬叔,”挺舉拿起筷子,夾肉,“我選的是穀行,學的是穀糧,不是開錢莊。”
“嗯,此說倒是成理。”振東略略點頭,也拿起筷子夾菜,“不過,馬叔並無生意經教你,隻能教你喝喝老酒,輸輸小錢。”
“不瞞馬叔,你已經教過了。”挺舉邊吃邊說,“小侄把馬叔記下的所有賬冊全部翻看過了,每冊扉頁上都有幾行楷字,寫的全是生意經,都讓小侄記下來了,馬叔不信,可以隨便考,馬叔隻說出是第幾冊,小侄保管倒背如流!”
“喲嗬!”振東仰脖灌下一碗,一臉不屑,“那些句子是馬叔聽來的,抄來的,你也敢信?賢侄聽說過紙上談兵沒?”
“不說那些句子,單是裏麵的學問,也是不得了。如果小侄所料不差,在上海灘能比馬叔更懂米糧的,怕是沒有幾人哩。”
“咦,你小子哪能看出來的?”振東驚訝了。
“嗬嗬嗬,馬叔呀,做生意小侄不行,看書卻是內行。至於是哪能看出來的,馬叔就甭問了。”
“好好好,馬叔服你。”振東放下筷子,舉酒道,“來,喝酒!”
二人再飲。
“馬叔,”挺舉倒好酒,按住酒碗,“不瞞你說,今朝尋你,倒不是全為喝酒。”
“講吧,你想聽啥?是產地、品種、收歉、價鈿,還是其他?”
挺舉從袋裏摸出那張莊票,將事體大略講了。
振東眯縫起眼,越聽眼縫眯得越小,到後來完全眯沒了。
“馬叔,”挺舉問道,“你覺得這樁生意靠譜否?”
“靠譜靠譜,”振東活泛開來,兩眼笑成兩道縫,迭聲道,“賢侄呀,你真是個大貴人哩,這初來乍到,生意就介火爆哩。快點做去,不就是一千石嗎?想當年,你馬叔……好了,好了,好漢不提當年勇,賢侄這是出門見喜,大吉大利呀。”
“敢問吉利何在?”
“吉利這都擺明了呀,大米滿河浜都是,莫說是一千石,縱使一萬石,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他這兒五塊八要,你這兒隻要出到四塊二,那些米船就會搶破頭!一來一往,兩日之間,賢侄就可入賬一千六百大洋,哈哈哈,你馬叔再也不愁酒錢了,來來來,馬叔為你賀喜!”
“馬叔這般講,小侄就踏實了。不過,小侄不打算四塊二收,小侄打算四塊八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