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姆媽了!”
前院客堂裏,振東、挺舉對坐,齊伯站在一旁。
“挺舉,”振東輕歎一聲,“我問過碧瑤了,她死活要回上海!”
挺舉吸一口氣,微微點頭:“那就讓她回吧。上海有洋人醫院,生活也方便些。”
振東長歎一聲:“唉,這就給你招麻煩了!”
挺舉苦笑一聲:“馬叔講到哪兒去了。小姐既然和我拜過堂,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是不?馬叔,說起這個,小侄也有事體求你!”
“你講。”
“請馬叔也去上海,助小侄一臂之力!”
“挺舉呀,”振東連連搖頭,“你這是羞馬叔哩。馬叔已是大半截入土的人,莫說是助你力,隻怕是你個大拖累呢。”
“嗬嗬,”挺舉笑了,“讓馬叔拖累著,累死也是個開心鬼!馬叔,這事體定了。”又轉對齊伯,“齊伯,要是沒有其他事體,我們明朝動身。”
“好哩。”齊伯應道。
黃昏時分,伍家客堂裏放著幾個打好的包袱。
頭上罩著黑紗的淑貞跛腳走出裏屋,手中提著一個新包袱。
挺舉看著她,有點奇怪。
淑貞看向挺舉:“阿哥……”
挺舉怔了:“阿妹,你……打介多包袱做啥?”
“姆媽讓打的。姆媽說,把家裏能帶的東西全都帶上,省得到上海後再花錢。”
挺舉吸一口長氣:“姆媽她……人呢?”
“在阿嫂家裏,給阿嫂做飯哩。家裏的飯菜,我早燒好了。阿哥要是餓,可以先吃。我給你盛去!”
挺舉擺下手,轉身走向院子,剛要出門,伍傅氏顛著小腳打外麵回來。
“姆媽……”挺舉上前扶住她,順手拉過一把椅子。
伍傅氏坐下來,對他笑道:“舉兒呀,你在家裏就好,姆媽正要尋你哩。”
挺舉蹲下來:“姆媽,啥事體?”
“姆媽決定了,明朝和貞貞一道,跟你們去上海!”
盡管有所準備,挺舉仍舊震驚:“這……”
伍傅氏盯住他:“咦,你不高興?”
“嗬嗬,”挺舉擠出笑,“姆媽和阿妹能去,舉兒笑還笑不過來呢。隻是……”撓撓頭皮。
伍傅氏盯住他:“隻是個啥,講呀!”
“我……我是說,上海沒房子了,眼下住的是魯叔生前買給碧瑤阿姨住的,窄小得很!”
伍傅氏白他一眼,嗔怪道:“再窄小,還能容不下姆媽和貞貞?”
“這……”
“舉兒呀,我問過碧瑤了,她把啥話都告訴姆媽了。燒飯的阿姨走了,齊伯燒出來的飯菜,碧瑤沒胃口吃。碧瑤眼下正是養身子辰光,沒胃口哪能成哩?再說,碧瑤是個大家小姐,這是要養小人哩,你們幾個大男人哪裏侍候得來?姆媽在家沒啥事體做,正好去侍候她。”
挺舉苦笑一下:“姆媽……”
“舉兒,聽姆媽的,這事體定了,甭再琢磨請阿姨啥的。把碧瑤交給別人,姆媽一百個不放心。萬一有啥閃失,叫姆媽哪能向你阿爸交代哩?”
挺舉喃聲:“我……好吧……”
一到上海,伍挺舉就趕到天使花園,將姆媽與妹妹來滬照料碧瑤的事講給葛荔。
“好事體呀,”葛荔樂道,“你姆媽來了,就有人照料魯碧瑤了,你我也就放心了呀!”
“是……是哩……”挺舉遲疑一下,“可我……”
“你怎麼了?”葛荔盯住他。
挺舉苦笑:“我……我恐怕……”
“你怕什麼?”
“我不得不與碧瑤住到一起,否則,姆媽她……”
葛荔顯然沒有料到這個,瞪圓兩眼盯住挺舉。
“小荔子,請相信我!”
“相信你什麼?”葛荔幾乎是喃聲。
“相信我……不……不會……”
葛荔咬緊嘴唇,低下頭去。
“小荔子,真的,我隻是做樣子給姆媽看,我不會對她動……動一星點兒心思,我心裏隻有你!”
“魯碧瑤哪能講哩?”葛荔突然抬起頭來,逼視他。
“她……”
“她怕是巴不得哩!”
“你……”挺舉急了,“小荔子,不是這樣的,她不肯哩!”
“咦,”葛荔驚訝地看著他,“要是她不肯,你哪能辦哩?”
“我先和你商量好,再去求她!”
“我們還是對姆媽講明吧,我來對她講!”
“不成呀,”挺舉搖頭,“我想過這事體,可……你不曉得我姆媽,她平生最最看重的是婦德,要是啥都曉得了,不曉得會鬧出啥事體。阿爸沒了,我……不能再讓姆媽傷心!”
“紙包不住火,她遲早會曉得的!”
“能包多久包多久吧。待過些辰光,待一切安定下來,待姆媽適應新環境了,我再慢慢講給她聽。眼下不妥,老家啥人都曉得碧瑤是伍家媳婦,姆媽更是一心想抱孫子,要是得知真相,叫她怎麼受得了?”
葛荔:“那……你倆睡在一張床上……”頓住,咬緊嘴唇。
“不是的。我讓齊伯備下鋪蓋,睡地板。”
葛荔盯住他,良久,喃聲:“我……沒啥講了。”
夜深了。
碧瑤和衣坐在床頭,被子蒙著下身,兩眼怔怔地盯住挺舉。
挺舉閂上門,在地板上鋪開席子,擱上枕頭,展開被子,鑽進去,躺下。
碧瑤仍在怔怔地盯住他。
挺舉關切道:“碧瑤,睡吧。”
碧瑤沒有說話,隻將兩眼怪怪地盯住他。
挺舉心裏發毛,勉強擠出個笑:“睡吧,辰光不早了。”
“我要方便!”碧瑤總算擠出來。
挺舉看向旁邊的馬桶。
碧瑤盯住他。
挺舉尷尬地笑笑,起身:“我出去。”
挺舉拉開門閂,輕輕開門,走到外麵,關上房門,在樓梯口站定。
夜,死一樣地靜。
樓下阿姨住過的小房子裏睡著伍傅氏和淑貞,齊伯睡在客堂的沙發上,似乎都睡著了,又似乎都還沒睡。
房間裏傳出碧瑤的下床聲,接著是撒尿聲,再後是蓋馬桶及上床聲。
待一切聲響完畢,挺舉推開房門,輕輕走進,將門閂上。
燈熄了。
與此同時,申老爺子的宅子裏,燈依舊亮著。
葛荔怔怔地坐在她的閨床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