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偉倫兩眼睜圓。
挺舉小聲道:“彭叔,觀石典法氣色,判若兩人呢!”
彭偉倫壓低聲:“賢侄,你可曉得那個瘦子?”
挺舉搖頭。
“姓任,喝過幾年洋墨水,原是湖廣總督兼川漢、粵漢鐵路督辦端大人的幕僚,聽說不久前升作襄辦了。”
挺舉的眉頭凝起。
彭偉倫吩咐司機回廣肇,駛過兩條街道,似是想起什麼,轉對挺舉:“賢侄,聽說丁大人相中你了,請你去做惠通銀行上海分行協理,可有此事?”
“彭叔哪能曉得的?”
彭偉倫兩手攤開,苦笑一下:“眼下彭叔也就剩下這點兒能耐了。”
“是哩。”
“太好了。賢侄,你馬上去上任,從惠通銀行貸款給彭叔,貸不出十萬,五萬也成!”
挺舉搖頭。
“賢侄?”
“我對張叔講過了,暫時不想去!”
“啊?”彭偉倫震驚,“這麼好的機會,賢侄你……”
挺舉苦笑:“彭叔,錢的事體,我倒是想到一處地方。”
“哪兒?”
“大清銀行。”
“這……”
“蔡道台交接給劉道台三百五十萬兩現銀,全部存放在大清銀行,除去二百萬兩行將償付的庚子賠款,尚餘一百五十萬兩,或可轉借十萬兩救急!”
彭偉倫閉目良久,轉對司機:“去道台府。”
不知是怯於上海灘的危勢還是其他,新道台劉襄遜遲遲不來上任,蔡道台交接不成幹著急,仍在府中支撐。
聽了彭偉倫的請求,蔡道台麵露難色:“彭老板,不是在下不給麵子,是這筆錢動不得呀。新道台早晚就來,若是交接,賬上卻少十萬,怎麼了得?這是庚子款,新道台隨便參我一本,我一家老小……”說著兩手一攤,做出無奈狀。
想到前麵自己做的事情,想到潤豐源的悲情結局,彭偉倫也是無語,長歎一聲:“蔡大人……”
“彭老板,”蔡道台擺手止住,拿起茶杯,將麵前茶杯的蓋子蓋上,聲音悠悠的,“錢的事甭再提了,彭老板還有別的事嗎?”說畢,身子站起,作勢趕客。
彭偉倫麵色紫漲,隻好跟著站起。
挺舉一動不動,兩手微微拱起,目光如劍:“蔡大人,晚生有問!”
蔡道台一怔,看向彭偉倫:“這位是……”
彭偉倫趁勢坐下,將臉轉向一側。
挺舉保持拱手:“上海商務總會議董伍挺舉,有惑請教蔡大人!”
劉道台眉頭一皺,隻好坐下:“伍議董請問!”
“敢問大人,按照大清律製,道員職守何在?”
“這……”蔡道台臉色變了,“這是你能質詢的嗎?”
“吏員職守,明旨下達全國屬民,三歲孺童皆可質詢,在下身為上海商務總會議董,為何不能?”
蔡道台氣結,手指顫抖:“你……”
“大人不屑作答,在下就替大人答了。道員為省府專派大員,朝廷任命,轄製提學、屯田等民生要務,守護一方百姓安泰。上海為國家商埠,民生要務、百姓安泰皆在商貿。商貿在市場,市場在錢業。今錢業崩塌,潤豐源等數十家錢莊破產,市場僅憑善義源等幸存錢莊勉力撐持。如果善義源倒閉,上海市場就會崩盤,全國各地省市,都將波及……”
“夠了!”蔡道台臉色紫漲,猛震幾案,將麵前茶杯震落於地,“蔡某已經不是上海道台,上海市場塌與不塌,關我蔡某屁事!來人,送客!”
彭偉倫、挺舉大步走出府門,走下台階。
彭偉倫回望一眼,指著府門,咬牙切齒:“你個狗官,有朝一日,看我讓你死個好看!”
“唉,”挺舉長歎一聲,搖頭,“庸官當政,大清朝焉能不亡?”
“賢侄,”彭偉倫恨道,“事體你都看到了!事到如今,不是彭叔不顧善義源,不顧市場,是彭叔沒有退路了。彭叔這就回去,宣告善義源破產!”
挺舉急道:“彭叔?”
“娘那個逼,市場關他屁事,難道就關我彭偉倫的屁事了?沒有善義源,我姓彭的照舊有飯吃。市場崩塌了,看這狗官喝北風去!”彭偉倫氣極,大步走到車前,重重拉開車門,聲音極大,“賢侄,上車!”
夜幕降臨,紅燭淚落。
魯碧瑤的新婚之夜一分鍾接一分鍾地逝去。
新娘獨坐床頭,看燭光搖曳,聽蟋蟀聲聲,直至黎明的霞光透過窗欞。
與此同時,天使花園裏,挺舉、葛荔雙雙禪坐,相距三尺,感受著彼此的心跳。
雞鳴第三遍,葛荔眯開眼,久久凝視挺舉。
不知何時,挺舉已經入定,狀如老阿公。
葛荔瞄他一眼,聲音輕柔:“挺舉?”
“小荔子?”挺舉打了個驚愣,睜大眼睛,看向她。
“木頭!”葛荔撲哧笑了,不無嬌嗔。
挺舉木訥地回她一個笑,站起來,活動幾下腿腳,走出房門,走向廚房,推起裝著橡皮水袋的車子,踢踏著鞋子走出院門。
於彭偉倫來說,所有的退路都被蔡道台的冷漠封絕了。
三日過後,當擠兌的人流蜂擁在善義源的門外時,彭偉倫宣布破產。又三日,平撫擠兌人、接管善義源匾額並所有莊鋪的是丁家的泰記。
上海人看呆了。
上海市場崩塌了。
大半個中國百業凋零,宛如曆經滅頂的海嘯。
夜深,翠春園的地下秘室依舊亮著燈。
靠牆擺著幾十隻木箱,裏麵裝滿槍支。陳炯一箱一箱地查驗,驗過一箱,就在本子上記個數,正在忙活,外麵有聲音傳來,接著是有節奏的叩門聲。
陳炯開門,任炳祺閃進,將門關上,閂好,笑嘻嘻道:“新到一個妞兒,模樣兒不錯,我誰也沒讓動,先孝敬師叔,可尋來尋去,嘿,沒想到師叔躲這兒了!”
“去去去!”陳炯啐他一口,“淨幹些沒屁眼的事兒!”指箱子,“你來得好,幫忙搬箱子,我得把所有寶貝審驗一遍。這批貨是從江南製造局來的,我放心不下。關鍵辰光若是卡殼走火,事體就大了!”
“好哩,這活兒徒兒愛做。”任炳祺爽朗地應過一聲,湊上,“還有個事兒,前番師叔要我打探的兩樁事體,都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