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台風從海上一直卷入陸地,沿著鬱瀾江往少意盟去的路上,大量道路都被洪水衝毀,倒伏的大樹完全將路麵阻擋,馬匹根本無法前行。但若是舍棄馬匹,遲夜白擔心自己也許走不到少意盟。
轉眼已在路上行了三四日,他白日便在村舍中討茶水飯菜吃喝,留下點兒銀錢再度上路。因他臉色極差,不少村婦又覺得他長相風流好看,總要多勸他幾句“留下來休息休息”,但遲夜白一律謝絕了。
如果真想休息,不如盡早趕到少意盟。他是這樣想的。
這三四日間,他一覺未睡,確實已近極限。
以前和司馬鳳一起緝捕江南俠盜常君子時,兩人曾有過十日不眠不休的經曆。但他才從地庫中出來,本身精神就不太好,連日的奔波疲累令遲夜白隻覺得身體極其沉重,竟似生了病一般。
夜間他也不會進入村舍住宿。他按照鷹貝舍探子在外生活的方式,嚴密地保護著自己,謹慎地選擇落腳的地方,燒起一簇小小的火。
火亮著的時候身前是暖的,但火光之外,盡是沉沉黑暗。
裴樂天……朱平……童正德……他在書冊中看到過的那些孩子,仿佛就站在黑暗之中。他們嚎哭著,扭動著,要往遲夜白這裏走過來。
密室中所記載的資料如果足夠詳盡,那麼在神鷹營成立的數十年裏,共有三百六十多個孩子死在裏麵。
那三百六十多個冤魂,就站在遲夜白身邊,站在這夜裏。個個都在哭喊,個個都在大叫,遲夜白即便堵住耳朵,也沒辦法阻擋這些可怕的聲音。
他根本不敢睡覺。隻要一閉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小身體。
遲夜白第一次怨恨起自己這樣的記憶力。
有些刑罰隻在記錄裏寫了一個名字,但他早在某年某月的某個毫無關聯的案件之中熟悉這種刑罰的施用方法——因而盡管書冊的記錄十分簡潔,他仍舊能看到那些慘烈的過程。
無法睡覺,他隻能讓自己沉入黑暗的房間之中,求得片刻安寧。
書架上所有的書冊都在高聲嘯叫。小司馬鳳守在他身邊,高高舉著燈。成年的司馬鳳把他抱在懷中,一下下地,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背。
遲夜白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但假的也好,隻要能令他有片刻安寧,假的和真的他懶得去分清。
那些資料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遲星劍和英索當年為了查清楚文玄舟底細而刻意尋找的。
文玄舟的資料不太完整,遲夜白隻知道他是老魯王另設立的那個神鷹營中的人。
神鷹營每年都吸納數量不少的孩子。這些孩子有一部分是征兵時發現的人才,而另一部分,則是偷偷去擄來的。
當年天下四處都是災禍造成的流民,百姓食不果腹,很願意把自己的孩子賣出去,換取一點兒食物。拍花子這個職業盛行,其中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許多父母會親手售賣自己的兒女。偽裝成拍花子的朝廷暗衛在鄉間逡巡,他們不會支付一分錢,隻要看到合適的孩子,立刻悄悄抓走。
文玄舟就是這樣被抓走的。
和他一同被抓走的還有他的姐姐,一個比他大四五歲的女孩子。
神鷹營的記錄寫得清楚,文玄舟姐姐是一個“善記之人,如有神憶”。
文玄舟吃不飽飯,在神鷹營裏過得還算不錯。但他姐姐卻一直想逃。在一次不成功的逃跑被發現之後,女孩被抓住了。教頭把文玄舟和其他五個學徒帶到關押女孩的牢房裏,命令這六個人圍著女孩坐下。女孩被吊在天花板上,腳尖懸空。
刑罰持續了八天。六個學徒輪換著、日夜不停地在女孩周圍念誦神鷹營曆年橫死學徒的記錄,最終將女孩活活逼得發了瘋。
“水滿則溢”,在女孩死亡的記錄上,有一個陌生的筆跡寫著這樣四個字。
遲夜白盯著火團,想起那些冷冰冰的文字,腦中又是一陣劇痛。
他隻覺得自己周圍實在太多人,太多太多人。每個人都在說話,都在哭訴,他寧願自己聽不到,但每一個聲音、每一個故事,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水滿則溢。
遲夜白謔地站起,在林中瘋狂地奔跑。
他知道自己應該立刻梳理和整理這些令他不安的內容,但他現在完全做不到。黑暗的房間裏全是尖嘯的哭聲,即便那裏有司馬鳳,他也不願意進去了。
他輕功好腳程快,轉眼跑出幾裏地,躍上一棵高樹。
月色寥落,叢林蕭瑟。晚風清涼如水,山巒嗡鳴似哭。
遲夜白在枝頭坐了一晚上,直等到一顆圓胖日頭從東邊升起來。
繞過了許多無法通行的道路,六日之後,遲夜白終於來到了少意盟。